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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曲予被害的消息传到宁珂这儿,已经是十余天之后。那时黑马镇已召开了公审大会,枪决了“小河狸”。许予明被这一事件彻底击垮了,几次昏厥,醒来之后神志已有些异样。宁珂用尽一切办法安抚劝慰战友,但无济于事。他知道那个可怕的决定完全是殷弓一人做出的,飞脚无意反对,自己势单力薄。那天从许予明处出来,他径直闯入了殷弓的屋子——殷弓披着那件灰黑色披风,用一支红蓝铅笔描描画画,一抬头撞到了宁珂尖利的目光。

殷弓把一杯水推到宁珂面前。

“殷司令,殷弓同志!我觉得有好多话需要谈一谈了,再也不能耽搁了……”

“谈吧。”

宁珂被对方的镇静与温和弄得不知所措。其实他更希望对方与自己怒吵一架。再这样憋住,他会像许予明一样发疯的!他觉得额角有根小血管随时都会爆裂,脱口喊道:

“你看见许予明了没有?人已经疯了!”

殷弓端起黑杯子饮一口:“看过了。我也很痛心。我为他那个样子难过,也羞愧!敌人血洗黑马镇时,他没有变成这样;我们枪毙了一个‘小河狸’,他倒挺不住了!事实就是这样!……”

“可是司令!可是那时许予明并没有到队伍来工作。还有,‘小河狸’毕竟救了他一命,又自动找来,他们很难割舍……这需要时间。总之支队在处理这个问题上太草率,也太残酷了!”

殷弓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站起来:“是我们残酷吗?嗯?他们已经让我们血流成河!我们是谁的队伍?我们在干什么?我的同志,你的想法多么可怕!你多仁慈,敌人正希望你这样!记得上次宁周义组织的大围剿我们死了多少人吗?那个数字你该记住。那时我们已经哭不出声来了……”

宁珂嘴唇颤抖,不知该用什么话去反驳。

殷弓大口吸气,坐下说:“这就是严酷的现实。我们每天在战场上、甚至是战斗间隙中,大批大批地损失同志。他们是非常可爱、非常宝贵的……南方的那次战役中,我是亲自参加者,亲眼目睹了可耻的偷袭。我的战友成百上千地死在身边,血把青草都染红了。那次我们一个连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宁珂同志,我还要对你说什么?我不能说你缺少经历,因为你目睹的血已经不少了。还有老许,也是这样……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在斗争的紧急关头,为什么总有人出现犹豫甚至动摇?我想了很久,现在还在想。我多少算是明白了一点,宁珂同志!”

宁珂盯着他:“你说是为什么?”

殷弓摇摇头:“这是个痛苦的结论,我实在不愿讲出来——你自己琢磨去吧!”

“不,殷司令,今天你一定要讲出来!作为一个革命者,我什么都会承受。请讲吧。”

殷弓咳着,又喝了一口茶,说:“我在想革命的性质、一个革命者所应具有的特质。革命——怎样讲才好呢?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它对于一个人来说,或者是一开始就会,或者是一辈子也不会!”

宁珂呆住了,屏住了呼吸望着对方。他有一万句话在心里沸动,但他还是忍住。他把什么都忍住。他去取茶,可是手有些抖。他像听到了宣判……

殷弓点上烟。屋内真静啊。

宁珂的脑海里又闪过一幅可怕的图像,他不得不用尽全力驱赶,但总也不能如愿。一个年轻姑娘,披头散发,五花大绑押解过来;为了阻止她的尖厉呼喊,嘴里塞满了布绺;只有一对眼睛在呼喊,这一对逼落太阳的女性的眼睛……宁珂蒙住头,伏在桌子上。

殷弓轻轻拍他,他抬起头。

“有个事情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受不住……曲予先生……牺牲了!”

“啊?!你在说……”

“这是真的,十几天以前了。他从黑马镇回去,接近城区时遭了埋伏……”

宁珂的脸变了色,目光呆滞了,一瞬间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殷弓劝慰他,可他什么也听不清。这样许久许久他才记起:要马上回去一次,是的,无论如何也要去看曲綪、闵葵和淑嫂……曲府塌了天了。他腾地站起:“我马上回去,马上!”

“不,我们不敢再让你走了,你忍耐些、坚强些吧!现在小城已经严密封锁,曲府也封锁了,你回去等于自投罗网……”

“可是曲綪……她现在不知怎样了呢!”

殷弓在屋内踱步:“不会太久了,请你相信我的话。顶多半年小城就会解放,那时再说吧……眼下要做的事情多着呢。我们必须对眼前的形势有个清醒的判断,要明白:灭亡之前的敌人特别凶残。”

宁珂叫着:“这太过分了,太丧心病狂了!我想知道这是什么人干的!我想知道!”

殷弓摇头:“背景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这显然有金志的参与,但恐怕他也只是个执行者;顶多是个合谋者……”

“全说出来吧!”

“只是分析和判断,全面情况还不掌握。我们在事情发生不久就有个怀疑,怀疑有更大的人物插手,比如宁周义……”

宁珂马上吼一声:“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殷弓脸上的疤痕抖动着:“在斗争的节骨眼上,怎么估计都不过分。请你冷静想一下,曲先生在这时候多么重要!他在改变平原地区的力量对比上,有其他人无法替代的作用。无论是中间势力,如参议会、各协会,还是城内外乡绅民团,甚至是战聪,都要受他影响!敌人眼看大势已去,无计可施,是最后一搏了,你想还不敢冒险、还下不得手去?他们害怕曲予先生!这事儿只有对整个战局有总体把握的人才能做出,宁周义就是这样的人。还有,凭曲先生与宁周义的关系,金志得不到他的应允敢动手吗?……”

宁珂一时无言。他大口吸着冷气,不停地摩挲拳头:“好啊,是这样啊,这就简单了!这就来吧!原来是这样……”

“所以我以前反复强调过,对于山区和平原而言,有两个枢纽人物:一个是曲先生,一个就是宁周义。我担心的事情都一件一件发生了……我曾提出让阿萍来小城居住,以此牵制宁周义——如果早这样做了,恐怕也没有眼下的结局。”

宁珂痛极了。他摇头:“阿萍不会来的!在这样的时刻,宁周义怎么会把她送到小城里来!这是不可能的。”

“我看未必。要做成这件事得想出一个办法。现在是到了最紧迫的时候……”

宁珂喃喃着重复:“现在是到了最紧迫的时候……”

殷弓紧紧握住他的手:“宁珂同志,再坚强些吧,再坚持一下吧,胜利就要来到了!”

宁珂这会儿敢于迎着对方的目光了。他点了点头。

对战聪一战正在积极准备之中。飞脚频频往来于李胡子与支队之间。战聪似乎意识到那个决定性的时刻不可避免,近两个月内只是抓紧防务,除充实军备之外,特别加强了与其他武装力量的协调联络。麻脸三婶的队伍驻扎在离战家花园仅六华里的小村,此时人手较一年前已扩充了许多,有几支散匪先后被其兼并。力量较强的三支土匪队伍的另两支已经不复存在:老干姜两年前中毒身亡,队伍散掉一半,麻脸三婶收编一半;野猪一年前与殷司令交火,队伍被吃掉三分之二,野猪本人死于枪下,剩余部分投了战聪。

敌人在平原的正规部队明显处于劣势。这与两年前的情形正好相反。主力一分为二:一支沿南山北麓西撤,投入南部战区;一支龟缩海港小城,驻扎在金志防区。金志在平原地区已丧失了还手之力,只把与殷弓较量的希望放在未来。他明白,如果华东乃至整个江北的战局不能根本好转,放弃这座港城只是早晚的事。承认这个现实是非常痛苦的,因为这座经营了多年的战略要地连着一些人的心,即便在异国人入侵的最艰苦的年代里,官军也竭尽全力维持。它扼住华东两条公路干线,又是通向海北城市的水上门户。失去了这座港城就意味着放弃整个半岛地区,并危及海北,伤及京津。

飞脚从李胡子处归来报告:战聪已经三次联络李胡子,希望他能在危急情势下与战家花园联手。战聪甚至亲自到过李的营地。“李胡子怎么表示?”“他按照老说法,‘严守中立’,不到万不得已不与支队交火。”殷弓说:“很好,要沉住气。”“李胡子还埋怨战聪,不该指望臭名昭著的麻脸三婶,说那支队伍早晚没好下场。”殷弓笑了。

最后剪除平原恶瘤——麻脸三婶的时机日渐成熟。这也是与战家花园决战的必经步骤。殷弓认为:如果没有战聪的救助,麻脸三婶可望顺利被歼。因为金志难以弃城为麻脸三婶解围,于是阻止战聪出击成为战斗的关键。支队可以拿出一半的力量截断其退路,剩下一部分穿插于麻脸三婶与战聪之间,既完成分割,又可合力形成对匪军的包围。困难的是怎样阻止战聪出击:穿插进来的队伍相当危险,势必遭到两边夹击。这一难题久久困扰着殷弓。后来飞脚建议以黑马镇民兵为核心,再调集周围群众武装,佯攻战家花园。殷弓认为这是惟一可行的选择。但他临近作出最终决定时,还在犹豫。飞脚催促说:“这个机会难得,就定了吧。民兵队伍可由宁珂指挥。我负责协调李胡子,当然不到万分紧急不会让他参与的。”殷弓说:“这一次让其旁观非常重要,你的任务就是稳住他,让他硬硬心肠,见死不救!”

黑马镇动作很快,民兵的聚集正紧张进行。各方面的迹象都在表明:要攻打战家花园了。有人还痛快淋漓地提出:活捉战聪,枪毙四少爷!人们对于押解“小河狸”去刑场的路上,以及最终的那些场面记忆犹新,极希望将来大名鼎鼎的四少爷也经历分毫不差的一个过程才好。有人向殷司令说到此,殷司令极为爽快:“那是一定的,同志,努力吧!”

殷弓长期以来最恨的有两个人,一是宁周义,再一个就是战聪。近来他对战聪尤其仇恨。这不仅因为对方在逐渐明朗的战局中最终倒向了那一方,而且还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原因。比如这个人的经历、出身、学养甚至是八面讨好的名声——种种难以令人忍耐的“完美”,都促使和吸引他亲自动手去摧毁和打碎。他曾对飞脚说:逮到四少爷,要开一个声势浩大的公审大会,让群众自己去解决他!飞脚特别赞同,认为交给群众是最好不过的了……

宁珂一直放心不下的是许予明。虽然已有专人照看神志恍惚的病人,但他还是抽出大量时间陪伴战友。他拉着许予明的手,与之一起回忆往事。许予明偶尔思路清晰,但很快又紊乱了。宁珂感到极为震惊的是,如此坚强的一位战士,果真被这样一场摧折打垮了?不可思议!许予明断断续续说:“是我害了她……她有罪,我更有罪……她真的没有了?宁珂,你亲眼看见她没有了吗?再不就是逃开了……一个神枪手,谁也逮不住她……”

宁珂明白:无论是很早以前的那些艳遇,还是对宁缬姑姑、鹰眼女医生,许予明都没有如此沉溺。宁珂苦于想不出任何办法。如果这样下去,那将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他甚至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对方的安康!他不断思索挽救战友的方法;他承认,对方深深爱上了一个具有惊魂夺魄般美色的坏女人。一个人既伤于爱情,也只有用爱情去搭救了。

于是他战战兢兢提到了宁缬。许予明不停地摇头。他又提到鹰眼姑娘,许予明还是摇头:“宁珂,不要说她们了。‘小河狸’一死,她们都死了……都死了……”两行长泪顺着脸颊流下。

战斗开始前两天,上级组织派来专人领走了许予明。宁珂和殷弓、飞脚及少数支队干部前来送行。许予明尽管思维混乱,但分别时还是痛哭了一场。

天刚刚黎明,在迷蒙的晨雾中,许予明离开了……

对于麻脸三婶的包围用了两天时间。战聪的队伍比预计中难对付得多:他并未被宁珂率领的民兵队伍所迷惑,战斗开始不久就迅速调整了兵力布局,除留下一小部分外,其余都由他亲自率领增援麻脸三婶。这样一来逼迫宁珂他们只得改佯攻为强攻,战家花园方面的战斗打得非常激烈。这样直到第二天午夜,战聪才不得不率部返回,但仍留下两个营的兵力用来解围。

这一仗比想象中的难上许多。首先是麻脸三婶的顽抗——这个匪首不久前失去了小女儿,眼下又没有退路,只有拼死一搏。匪兵出奇地勇敢,简直毫不畏死。战斗进行了一天一夜,双方伤亡人数大致相抵。后来战聪的队伍赶到,战斗就更为艰难。此刻殷弓才明白:围歼这支队伍的希望已经落空一半,至多给以重创;他眼下最担心的还有正规军出城——那样就必须毫不犹豫地退出战斗。他观望战家花园方向,很想听到更为激烈的枪战。他狠狠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

谢天谢地,战聪的大部队终于撤回,麻脸三婶又陷于独立支撑的苦境。但包围业已打破,尽管殷弓的队伍行动迅速,仍然没能截断敌人退路。

黎明时分战斗结束了。麻脸三婶带着两个女儿和少量匪兵逃窜,其余大部被歼。

这是何等巨大的胜利!几乎所有人都明白,平原上天晴的日子指日可待了……整个黑马镇一片欢腾之时,只有一个人紧锁着眉头。他披着灰黑色披风,独自踯躅。

宁珂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曲予先生消失在那片苍茫之中。只要独自一人,他就无法摆脱那个影子。仿佛仍坐在书房喝茶,他们之间是交织的目光和袅袅上升的白气。“曲先生没有了,我的曲先生啊!”宁珂无数遍回忆着与先生认识以来的全部细节,每一次都能发掘出一些崭新的认识。他甚至想象得出先生在最后时刻那种痛楚和愤怒。除此而外,老人那时一定还燃烧着不熄的希望。是的,宁珂清楚地感到,先生随着时光的逼近,反而变得愈加勇敢。先生简直就是迎着这一结局向前走去了。

他偶尔回忆与叔伯爷爷的最后见面,那一场难忘的谈话。他今天突然意识到,这两个有着巨大差异的老人竟然还有那么多共同之处!这一发现让他产生了说不出的震惊。这种感受和认识是一种真实,并且在某一刻被他抓住了。两人都同样执拗、坚定,同样在晚年走向了一种不加掩饰的明朗和勇气……宁珂对殷弓的分析越来越怀疑,特别是冷静下来时。他无论如何不信暗杀岳父的主谋会是叔伯爷爷——如果他还多少珍重一点友情,多少爱一点孙子和孙媳的话。老人那么喜欢綪子,这也丝毫不容怀疑啊!

如果许予明在多好!若是过去,他们会就此有多少讨论。一个如此杰出的战士就这样离去了……他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曲先生的大院会是什么样子,也很难想象失去许予明的组织会是什么样子。在叔伯爷爷钱庄的第一次会面恍若眼前;就在那儿,他听到了低沉的歌声,从此这奇特的旋律响彻不息……随着许予明的离去、曲予先生的牺牲,他隐约感到一个时代正在消失。

空气里弥漫着胜利的气息,可是这气息不像过去那样,伴随着一种甜甜的栀子花味儿。宁珂发觉殷司令也有些反常,这个人越发严厉,对所有人说话都没有笑容。宁珂对这位非同一般的人物有着特殊的敬仰,也就是从对方身上,他才明白了一点点什么。那是对献身者的某种特殊要求,复杂得难以言说。但它能让人感到。一个人顽强到了冷酷,就很难被什么所征服。殷弓就是一个不能被征服的人——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有一些,但总体数量一定不会太多。不过他心里明白,自己永远也搞不清这个人的内心。他承认自己对其有稍稍的、又是深长的惧怕。而这种感觉在许予明身上、在那个钱庄结识的红脸膛朋友身上,从来也没有过。

一直活跃于东部地区的三支队正在靠近南部山区。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它往西北一个迂回,就可以直指港城。这一来殷弓再也不必担心金志的队伍了,他终于可以放手解决战聪。

殷弓决定在三支队向西北迂回时开始围歼战家花园。现在他倒担心战聪过早撤向金志防地,那样就很难有一个漂亮的围歼了,而且也难以活捉战聪。他亲手处理战聪的念头竟越来越强烈,这渴望简直无法表述!

一切战前准备都在紧张进行。殷弓命令,如果发现战家花园之敌有西移迹象,那就提前展开行动;同时命令李胡子可在适当时候应战聪之邀进驻战家花园。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殷弓脱掉了灰黑色披风,径直走到宁珂房间。宁珂抬头一看殷司令的脸色,就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那是一对多么沮丧和阴郁的目光,它的寓意深不见底。

宁珂倒茶找烟,殷弓阻止了:“我们该好好谈一谈了。你也许嫌晚了点,但我必须这样做……”

宁珂的心怦怦跳。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请来了阿萍。”

“啊?你请来的?什么时候?”宁珂觉得是一句玩笑。

“她早来了,现在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我们给她安排了很好的生活条件,也有人陪伴。她住在东部城市那座老式洋房里,一个月了……”

“一个月?这太过分!这……”宁珂血冲到了脸上。

殷弓语气立刻生硬了一点:“斗争需要这样,这个行动也是经过组织同意的,组织决定暂时不告诉你,但一定要照顾好请来的客人……我们当然希望宁周义会出现,已经等了一个月。老狐狸,没有动静。现在三支队从山区那儿过来,宁周义更不可能冒险回老家了。我想他现在大概已经明白阿萍在我们手里,他会想想办法;不过如今看这个人心很硬……”

宁珂打断了他的话:“不,我知道叔伯爷爷多么爱阿萍奶奶。他没有动静,是因为这边有我,以为我会照顾她。他做梦也想不到你们会瞒我一个月!我一定要马上见到她……”

“今天跟你说,就是让你去看看她,同时也好好劝她,使她有所觉悟。她很倔,我们说过她会见到你,她就等。一个月过去她就不想等了,从前天开始绝食……”

宁珂什么都明白了。他在心里叫着:“奶奶,你骂我吧……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殷弓一直盯着宁珂的眼睛。他看到对方的脸色由黄变青,最后又变为苍白。他呵气似的问了一句:“需要我帮你吗?”

宁珂扔下一句:“我要你把马给我!”

殷弓的马是纯黑,身上没有一丝杂毛,是五年前一次战斗中从敌方夺得的。“你牵去吧!”

这儿出奇地宁静。月季花正在微寒的空气中独自灿烂。芍药余下的枝叶上蒙着薄薄的东部城市的灰尘。深绿色的铁栅门关严了,黑马把白气喷在上方那个小小孔洞上。约有一刻钟过去,铺了紫色瓷砖的甬道上响起她的脚步声。“姑妈,”宁珂抚摸着黑马的鼻梁小声咕哝,“你是所有人的姑妈……”

她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背也有些佝偻,肩上还是那条碎花披巾。“孩子!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就要来了——也亏了你来啊,孩子!”她拉紧他的手。宁珂看出来了,她终于没有忍住眼角渗出的泪水……她牵走了黑马,他赶上一步接过缰绳……“姑妈,阿萍奶奶怎样了?”

宁珂抑制着心跳。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前边加快步子……他们上楼,拐过楼梯角往前,在有破损的木地板前边一点停下。宁珂马上意识到这是他和綪子的新房。他刚想推门进入,旁边一间立刻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络腮胡,眯眼,费力笑着伸手。姑妈小声说一句:“这是上级派来的王同志,来照看阿萍的。”宁珂点头。他要进入房间时,王同志也要随入。宁珂停住步子:“请回吧,我看过奶奶到你屋里。”王同志只得“哎哎”两声退后。

宁珂站在昔日的新房前闭了闭眼睛。他轻轻推开门……她就在他与綪子那张宽大结实的木床上,显得那么小、那么小。软软的床上全是洁白的棉织品,白得像玉兰花的瓣儿,她就簇拥其中。她穿了雪白的、松松的衣裤,紧闭双眼。她的脸那么白,唇上有了白屑。姑妈在他耳边小声说:“她这样睡了两天了,叫她也不应声。”说过又站了一会儿,擦擦眼睛退开了。宁珂凝在那儿,直有一刻多钟不知所措,手脚像冰。他不敢出声,不敢惊动这安睡,可又不忍呆立。他后来坐在床边,拾起了奶奶伸到床外的手。他立刻发觉这只手热得烫人。“奶奶啊!奶奶,孩儿对不起你了……”一句话隐隐泛出,泪水糊住了眼睛。

她在床上蠕动一下,没有睁眼。宁珂注意到她瘦了,身子纤弱到极点。由于一张脸太白了,那满头的乌发显得更黑更浓,还有眉毛下那一溜睫毛,齐整整竖立。他为她盖一下被子,当被单轻缓地覆上胸部时,她睁大了眼睛:“珂子!珂子吗?”

“奶奶,是我啊奶奶……我刚刚知道,刚刚骑马赶来!”

“你能骑马?你好了吗?”

阿萍要坐起,但几次都没成功。宁珂把她托起来。啊,奶奶身子轻成这样。她两手紧紧拽住他,又推开,让他站远一点,她要细细端量。后来她才让他坐在身边,一下下抚他的脸,梳理他的头发……泪水不停地涌流,她有多少泪水啊。

“我得知你病了,病得很重,人快不行了——他们说再不来连个面也见不着了,说你在病床上提出要看奶奶一眼。我不顾你爷爷的阻拦赶来了,一路上心扑扑跳,害怕是受了伤,他们故意说成生病……”

宁珂蹦起来:“我没有受伤,也没有病,是……”他想说是有人为了把她骗来,故意想出这个可怕的、该诅咒的主意——但他在一瞬间想到了更多。他把许多许多话强咽下了,他害怕阿萍对殷弓及自己的同志有更大的误解。他吞吞吐吐说:“是……一点小病,很快就好了;奶奶,你看这不是挺好了吗?”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告诉奶奶?你知道奶奶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吗?他们只让一位老大姐和王同志陪我,不让我离开这座楼房半步,不让我去看你。我后来决意要走,他们又说西边打得激烈,只等战斗一停,就把孙儿给我送来……他们大半是骗我!”

宁珂摇动奶奶的胳膊:“不,不,真是这样,真是这样!我们牺牲了好多战友——奶奶相信我的话吧!”

阿萍在宁珂大声回答时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她后来一声不吭了,只是看着。

宁珂觉得脸上滚烫烫地难受,躲闪着她的目光。

“珂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人捎个口信?连个口信也没有吗?我看见不少人在这楼里进出,他们只找王同志——都是你们的人。你该让他们给我捎个口信啊!你再不来奶奶这儿,奶奶就死了……真的啊珂子……”她擦去了泪水,第一次脸上有了笑容。她紧紧搂住了宁珂,拍打着、抚摸着。当她问到曲府、问到綪子的时候,宁珂就站起来。

“怎么了珂子?”

宁珂摇头:“我也好久没有见到曲府的人了,没有见到綪子。”

“真的?”

“我没有见到曲府的人。那儿出了很大的事儿,奶奶,做梦也想不到的……”

“孩子,快告诉奶奶吧,什么也不要瞒奶奶——珂子!”阿萍嘴角颤着,她猜想到了什么。

宁珂摇头。阿萍再一次催促,他才说:“曲予先生……被暗杀了……”

阿萍一丝丝坐下,屏住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那位受人尊敬的先生,不过她在梦中有一次恍若坐在他的面前。她至今清楚地记得他那肃穆英俊的面容。他穿了金属般发亮的衣服,像是被水涮过一样淋漓着。不过他对她温和礼让到了极点,取了精美的糖果给她,还把一枚镶了宝石的戒指给她套在手上——这最后的一幕让她梦醒后有些脸红。多么怪的梦啊。她还记得梦中他与她怎样分手:轻轻道一声珍重,然后转过身去……为了验证这个梦,她曾小心地问过宁周义,那个曲府老爷是什么模样?男人的简单描述让她吃了一惊:他的面容竟跟她梦见的人相差无几!这会儿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梦幻,惊得大气也不敢出。

宁珂焦干的双眼望着窗外——那儿正有一只棕腹啄木鸟落在桐树上,围着树干旋了一圈,难以置信地歪头端量着,直至飞开……桐树枯叶被风吹破了,让人想起街头那褴褛的衣衫。他转身看着奶奶,吐出一声:

“有人说爷爷参与了这件事……”

阿萍站起来:“杀害曲先生?”

宁珂点头。

阿萍咬着下唇,飞快摇头:“我的孩子,你怎么了,你相信爷爷会那样?他没那么歹毒的心肠。我比谁都明白他,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都知道……珂子,你爷爷死了也不会做那样不仁不义的事儿……”

宁珂愤愤摇头:“可他组织了平原那场大围剿,不知杀死了多少人!他杀死了我一千多个战友,爷爷走得太远了,将来没人会饶恕他的,他真的两手沾满了血!奶奶,你留下来不要走了,这儿有我和绪子,我们不让你跟上他——他成了平原的罪人……”

阿萍直直望着他。后来她两行长泪一直流到胸前:“珂子,相信奶奶的话吧,你爷爷不是平原的罪人!”

宁珂不愿再顶撞她。但不会同意她的话。他心里认定了叔伯爷爷已经是民众的敌人,是一个杀害多名战友的罪魁祸首……他甚至想到,有那么一天,当他与宁周义狭路相逢,他不会因矛盾踌躇而过分作难的……

……

宁珂回到王同志那儿时,这个络腮胡子已经有些不耐烦。宁珂问是否请医生给阿萍看看病?对方一概不愿直接回答。宁珂又问,他才说:“我们对她该做的都做了,我们已经是全力而为了……”

宁珂被他冷冷的语气所激怒,禁不住说:“你们必须保证她的安全、健康,你们做得太过了!这是欺骗她;不客气地讲,这是绑架,是让她充当人质!”

“就是又怎么样?”

“你对一位手无寸铁的女人、对一位善良的人,这样做不是太残忍了点吗?”

络腮胡子“咦”了一声:“是我们残忍?我们至今没动她一根毫毛!是她自己绝食……她是什么人?一个反动政客的小老婆——不久的将来会跟他们算账的!”

宁珂觉得自己隐痛之处被戳得鲜血淋淋。他握着拳头,几乎是吼叫般冲他嚷道:“不许你这么说话!你必须把她与宁周义区别开来!更不允许你侮辱她——听到了没有?”

络腮胡子瞥瞥宁珂晃动的拳头,“哼”一声:“我有我的任务。我们不要吵了,回头我可以跟组织上谈;当然了,我要全面汇报的……”

“你汇报好了!”

“当然要汇报的。”

……阿萍总算进食了。这期间姑妈为她请来了医生,来人竟是那个鹰眼姑娘,她一见到宁珂就呆住了!宁珂不便说什么,只让她为奶奶检查身体。她说阿萍不要紧,只是身体太弱了,简直弱不禁风!从阿萍房间里出来,她马上把宁珂叫到了一个角落,没等说话就流出了眼泪。

宁珂安慰她,还谎称许予明一切都好,只是任务太繁重,请她不要牵挂,好好照料自己的事情,等等。

“可是我想他啊!他上一次走时说,很快就回来的,我等啊等啊……宁同志,你知道,我这样会毁掉的!”

宁珂无言以对。他在心里承认这并非夸大其辞:长此以往真的会毁掉……

这天他不止一次想到曲綪。他难以想象她目前的样子。“我的綪子啊!但愿你坚强一些吧,我们就快胜利了,我们的城市很快就要迎来解放的一天了!”

两天过去,宁珂不忍离开阿萍。她问孙子接下去怎么办?就待在这所房子里吗?是否可以回山区老家一次,与李家芬子住在一起?还有,能否到曲府去一次呢?宁珂如实相告:这是不可能的。

宁珂明白,组织上既然“请”来了她,是不会轻易放她走开的,除非到了她完成自己使命的那一天……

姑妈陪着她随意聊天。宁珂无比感激这个女人,心里总想,如果妈妈健在,大概就和她差不多吧?

这一天姑妈告诉他一个消息:平原西部那场战斗开始了,殷弓的队伍已经与战家花园接火了……这是一场决定性的战斗,是殷弓长期运筹的一场殊死搏斗。宁珂激动得久久不语。他在想:怎么能在这儿观望呢?他几乎是马上决定:迅速赶回队伍上去!他想找阿萍暂时告别,谁知姑妈马上阻止说:“别,组织上让我转告你,你要先陪阿萍奶奶。”

“那我什么时候回队伍?”

“组织让我转告你,会有通知来的。”

宁珂失望到了极点。

这个严酷的冬天宁珂是一个观望者。他站在窗前看着大朵垂落的雪,无论如何不能遏制心头的痛楚。阵阵袭来的哀痛啊,让他几次险些病倒。他一直咬住牙关,不断叮嘱自己:你从最艰难的险地爬过来了,可一定要挺住;你知道明天在等待,那是个多么幸福的时刻啊!只是眼下的确太难熬了,不能离开这座洋房,不能去看曲綪,尤其是不能亲自参加那场战斗。

这座楼房里除了他和阿萍奶奶,再就是姑妈和王同志了。鹰眼姑娘偶尔来一次,看看阿萍,主要时间与宁珂谈许予明。她不停地畅想和流泪,终于引起了那个络腮胡子的注意。他严厉追问宁珂:“你与那个女医生是怎么回事?”宁珂答:“这是我们的事儿,对不起。”络腮胡子气得手指乱抖,指着他:“你要注意,你不能太放肆了!”宁珂觉得由这样一位粗俗的家伙充任上级组织派出人员,真是太窝囊了。他终于明白,这个人待在这幢楼中不走,多少有点看守的味儿——他想到这儿打了个愣怔,愤怒一下胀满双肋。

有许多话只能跟姑妈说了。老人家听到他不断的抱怨总是合手而坐,不加评说。只有他提出要回队伍上时,姑妈的脸色才有些严肃:“孩子,你不在,阿萍奶奶一天也待不住,组织上说,让她快快乐乐住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

宁珂明白,如果宁周义出现在平原或山区,落在我们手里,阿萍奶奶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想到这儿他的鼻子有些发酸,但什么也不想说。

他大多时间待在阿萍奶奶身边。那些匆忙的、不停奔波的日子里,他多么盼望能看上一眼奶奶。在那些间隙中,他只能靠回忆来安慰自己。奶奶给予他的太多了,他知道自己惟有用一生去报答。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机会、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待在她的身边……这是有幸还是不幸?难以回答。他只是感到了无比的沉重,这沉重快要让他发疯了。他如何忍受、又如何向奶奶隐藏这奇特心绪?

“珂子,你眉头总是皱那么紧,不愿和奶奶一起吗?”

“不,奶奶,我有些想家了,想把綪子接来一起陪奶奶。”

“那就去接好了!绪子要在这儿多好啊!快些去吧!”

宁珂摇头:“这怎么行,小城不解放,我就见不到曲府的人了。我只盼着小城快些解放……”

“那边到底怎样了?”

宁珂摇摇头。窗外大片的雪朵落个不停。大地一片洁白。厚厚的积雪把世界改变了模样。他总想这无言的大雪在轻轻诉说,诉说西部的战争,预言一个不为人知的结局。

奶奶也望着窗外。她想什么?她凝聚的目光啊,她失神的目光啊。她在想那个人,那个招致了无限的爱与恨的强有力的男人。“等春天来到的时候,他会来这儿找我……不过那要等战争结束了那天,到两边不再积仇的那天……先生可千万别来啊!”她喃喃着,宁珂听了心里好难过。奶奶多么颖慧,奶奶原来什么都明白。

阿萍扯着宁珂的手,伏在窗前。她看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心想这会儿抱着孙子跳下去也不会跌伤吧?这雪好软好多,像一层棉绒被子。她抚摸他的脸,惊讶地发现眼睛旁边有了浅浅的一道皱纹。“哎哟,珂子!”他问怎么?她再不应声。她把他的头扳在怀中,抱着他的肩头。“奶奶,放开我吧奶奶……”她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紧紧搂抱,拍打抚摸。她看着窗外突然飞扬起来的雪朵,浑身战栗。她自语:“领上奶奶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知道你再也不愿见到爷爷了,你长大了。男人长大了就有一场争斗,谁也逃不脱这场争斗。你是奶奶的好孩子,奶奶一辈子再没第二个孩子。奶奶让你领上走,走到天边……当年你爸宁吉就骑着一匹大红马跑了,再没回来。我还能记得他的模样,他跟我要南方的一道名菜:醉虾。孩子,千万别忘了奶奶……”

宁珂在她怀中一动也不动。他再也不动了。那种浓郁的、十几年前的气息一下就让他捕捉了。小一点时,奶奶每天都要陪他睡一会儿,一直到叔伯爷爷踏上楼梯,不停地咳着进了书房,她才从他颈下抽出胳膊。她一直亲吻他的额头、脸颊和头顶。后来她温软的嘴又亲到了他的嘴上。那深长的亲吻使他很久以后想起来还要迷醉。深夜里,叔伯爷爷不在时他就跟奶奶睡,像一只小猫那样伏在她的肩上……直到有一天他唇上长出了密密一层绒毛,直到他一抬头瞥到奶奶那张羞红的脸庞。他再也不敢把头顶到奶奶胸前了。

往事在脑海里一一闪过。他一动也不动。后来他感到奶奶的手在抚摸他的脊背、捏他的手臂。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打湿了她胸前的衣服。

“珂子!你长大了会不要奶奶了吗?”

“我已经长大了,我要服侍奶奶一辈子!”

阿萍泪花闪烁,细细抚弄他的头发。他长大了,这头发乌亮乌亮,可是有些脏乱,里面竟然有一截小小的草梗。多么好的、泛着大小伙子气息的乌发,每一根都有些倔,在她柔滑的手掌下弹动。她仿佛听到了铮铮的、丝弦般的鸣响。她还记得许多年前为他留下的发型,她让他与那个城市里所有时髦青年一样,在头顶上留一道齐整的头缝。如今这条美丽的小路早已芜没。战争使一切都变得陌生和遥远了,如果没有战争,他会一直待在那间温煦的小屋里。她会为他铺展那薄而软的、蓬松的、散发着太阳味的被子。她那么喜欢那上面的罂粟花图案。只有按时为他晒晒被子、更换一下衣服,她才觉得这一天过得充实。她明白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珂子在她心里常常变为一个粉嫩的、由自己刚刚生下的娃娃。她听着他那带着稚气的童音,心里就热烫烫的。她一生感到最为遗憾的,就是没能更早把这孩子领养过来。她愿意用乳房止息他的哭声,让他圆圆的脑壳印在胸前酣睡。一眨眼她发现一切都变了。清晨的第一道霞光透过窗帘射来时,宁周义已经到院里练剑去了;霞光投射在珂子枕旁,映出他白皙的面庞、那一溜眼睫;他杏红色的嘴唇在睡梦中轻轻活动。他这么大了,细长匀称的躯体在罂粟花被子下显出动人的轮廓。她坐在床边,实在有些忍不住,泪水几次要涌出来……她小心地掀开被子,又赶紧覆上。她在一旁卧下,倾听他细细的呼吸。他偎在她的怀中,蒙眬中寻找着、呢喃着。他含住了乳头,一只手环在脖子上,仍在沉睡。她一动不动地看,感觉那轻微的、幸福的吸吮。最后她的泪水终于洒在了他的脸上,他一下醒了……

“让战争快些结束吧!”她的手从他的乌发中抽出。

他抬起头,这双刚刚被洗了一遍的眼睛像孩童那么明亮。“奶奶,我要离开你一段了,我要回队伍上看看——哪怕就看一眼,你千万等我啊。”

阿萍不吱一声。后来她说:“孩子,我是为你担心,担心你磕着碰着……那一天奶奶真的活不成了。”

“可是我一定要返回,我不能再这么干等了。那边也需要我;尽管有人阻拦,可我还是要赶回去。我相信离最后的解放已经不远了,我差不多就是为这一天生的……眼下我待在这儿,什么都不知道!”宁珂急得两手捶打窗棂,脸色变得红涨。

阿萍没有办法,只得说:“那你去吧,奶奶怎么都行,我会等你。不过只求你一样,千万别磕了碰了自己,你答应奶奶吧!”

“我答应奶奶!等城里解放了那天,我和綪子来接奶奶……”

阿萍激动得牙齿磕碰,不住地重复:“那一天啊!那一天啊!”

有人咚咚敲门。门开了,是姑妈那满头白发……她向宁珂招手。宁珂马上看到她脸上难以掩去的笑容。他飞快地跑出。

姑妈扯着他的胳膊,一直把他拉到一个房间里:“珂子,告诉你个好消息吧,战家花园那一仗结束了……是个大胜利。战聪的队伍全消灭了,要不是出了内奸,四少爷就给逮住了……”

宁珂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他问:“内奸?谁是内奸?”

姑妈摇头:“以后会知道的……无论怎么,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胜利啊!下面就该解放那个港城了,听说金志现在已经慌了……”

“我一定要回去,一定。我说什么也要参加最后的战斗!姑妈,你帮我转告一下吧,就说我在这儿快急疯了;还有,阿萍奶奶也同意我离开一段……”

姑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我跟王同志商量一下吧。”

“我一定要回去的!”

“商量一下吧!……”

宁珂原以为这是个不会来临的春天。他甚至有些绝望。当他眼见窗前的一丛桤柳发出青葱嫩芽、芍药伸开深红的枝茎时,忍不住心里一声惊叹。他在这个冬天刚刚有过一次长眠,任人摇动呼唤也不愿醒来。就让一个人在昏睡中迎接春天吧。

这天早晨飞脚突然出现在老式洋房里,让人难以置信。飞脚一见面就说他养胖了之类,有着不难察觉的虚伪。“听说你任务完成得不错呀!”他夸着,拍宁珂的肩膀,然后叼上那种粗黑的雪茄。这家伙总有抽不完的雪茄,谁也弄不明白他是从哪儿搞来的。宁珂问:“我在这儿等了这么久,完成了什么任务?”飞脚把烟取下,故作震惊地瞪大了那双长溜溜的眼睛:“怎么?这就是任务!”

宁珂告诉他:如果再不回队伍,他就会病倒的,这一点也不夸张。

飞脚坐在一把大太师椅上,有滋有味地吸烟,不停地微笑。这样直有一刻钟,他才突然说:“我今天就是领你回去的。”

“真的?”宁珂呼叫一声。

飞脚伸长手臂把他按坐了:“小城快解放了,你想那边有多少事情要干!洋房住不成了,这一下咱都没有时间了。形势发展得真快啊,比预料的快上十倍。华东眼看全解决了,港城这边拿下来,海北和京津一带都受影响!敌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天……”

宁珂真是从未有过的欣悦。他此刻觉得飞脚再也不像往日那么油滑了,反而感到对方如此机智灵捷。他问起战家花园一仗的细节,飞脚从头讲起,讲得眉飞色舞。他对后来开进平原的三支队时有贬损,说堂堂一个支队,连几挺像样的机枪都没有,光知道吃老百姓送去的咸菜猪肉玉米饼,打仗是不太行的。宁珂听了有些不舒服,几次想打断对方的话,向他指出:没有三支队的开进,战家花园一役就要大大推后!但他还是忍了。飞脚说殷弓的队伍是整个华东的常胜之师,将来还要打到江南,那儿非常需要这样一支队伍……宁珂特别关心的还有战聪的下落,飞脚一拍膝盖:

“王八蛋!他跑到了省城,等着吧。这都是因为出了内奸。内奸是天底下最可恶的东西……”

“谁是‘内奸’?”

飞脚把烟蒂狠狠踩了:“就是李胡子。这个土匪坯子从来不是个好东西,殷弓对他太信任了一点,结果吃了大亏……对这样的人绝不能饶恕!”

宁珂吸了一口凉气。他马上回想起与之相识以来的全部细节,特别是在曲府相处的日子。对那个豪爽畅快的人物,他从未有过品质方面的疑虑。而且更令他震惊的是,支队长期以来与李胡子保持紧密联系的,就是飞脚!殷弓对李的一些看法,也主要受飞脚影响。眼下的飞脚却是这般态度……他想知道的是一些细节,飞脚不愿多讲。他太关心李胡子了,再三询问,飞脚才说:

“你想想吧,我们的队伍把战家花园围得铁桶一般,直围了二十多天。这时候三支队就驻在西面,金志不敢出门,战聪也别想突围。李胡子做内应,战斗的胜利是把里攥了。事实就是这样。打响以后还顺利,尽管是场硬仗。战家四少爷不是个含糊的主儿,他手下的人比得上正规军。他们往北突围,这是想借海边丛林跟我们转;后来没成,又往南。这一回好险。战斗打到十几天上,双方伤亡都不少。战聪决心往南拼到底,我们的队伍死咬住不放。这时候第三支队往东杀一枪就棒了,可惜他们没那个主动性儿。还好,有殷司令撑着,饺子馅儿总算没漏。这当口到了关键时刻,李胡子对战聪变脸了!他们虽然人手不多,可钻进了当心去,一动家伙,战聪的队伍就乱了营,突围的势头一下就完了……”

宁珂听得激动,插一句:“这么说李胡子起了重要作用啊,你怎么说……”

飞脚骂一句:“狗娘养的!我是说后来。后来战斗眼看结束了,战聪生擒是铁定的事儿,包围圈越来越小。可惜咱的队伍没几个认识那主儿。天快黑了,李胡子该把战聪逮起来,因为最后时分是他的人把四少爷几个堵回了战家老宅。谁知道后来李胡子领一伙人往南去了,一直冲到最南边——我们的人不知怎么回事,哪想得到是他亲自领人护送战聪逃跑呢!”

宁珂听得目瞪口呆。他有些口吃:“这是,真……真的?”

“当然!李胡子人也回来了,他主动向殷弓说的……他说四少爷救过自己的命,那是个好人。说最后那一刻他想:这一回逮到了战聪怎么也不会让他活着了。这一来就等于是自己亲手杀了他。这么一想,干脆把天大的事儿一人承当,放人一马,回来认罪啦……这个王八蛋!”

宁珂久久不语。他这一次完全相信是真的。太可惜了!他在心里为李胡子惋惜……他说:“还好,李胡子总算没跑,他敢作敢为,就是这么一个性格……会怎么处理呢?”

飞脚瞥宁珂一眼:“你说呢?”

“我……”宁珂思忖着,“当然要按纪律处分。上级会决定。他也是有贡献的人,加入队伍以来打了很多仗……”

飞脚脸色阴沉:“我们一直很信任这个人,对他都是坦诚相见,曾经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还记得他以前到战家花园吗?他在那儿住了很久,什么事也没干。说不定那回他与四少爷有过什么约定哩!还有,那一次宁周义策划的那场大围剿,我们打得多惨,死了一千多!李胡子呢?到东部城市去了,而且一走不回。谁知他到底干了什么……”

宁珂听懂了。就是说,飞脚在从根本上怀疑李胡子!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推断,因为太耸人听闻了。多么可怕啊!他绝不相信李胡子会参与什么阴谋。无数辩词在心中浮动,他急得脸色都变了。

飞脚冷笑一声:“我们会搞清楚的。殷弓把情况向上级做了报告——他不想自行处理这个事,要知道他们还是‘拜把子兄弟’。上级很快做出了决定。李胡子要离开队伍了。走之前他突然提出要找干娘辞个行,办些杂七杂八的事儿,让殷弓给他几天宽限。殷司令答应了,并不担心他逃跑……不错,日子到了他就回来了,殷弓只得按照上级命令办……”

“到底是什么命令?”

“以后再说吧。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宁珂有些紧张:“他离开队伍了吗?我回去能见到他吗?”

“恐怕很难了——再见到这个人很难了。”

关于那场战斗和李胡子就谈到这儿。飞脚重新燃上一支雪茄,目光更沉了。他没法躲闪这目光,心里直觉得有点奇怪。又停了一会儿飞脚问:“你那个阿萍奶奶怎样了?”宁珂答:“很好。”“嗯,”飞脚站起来,“领我看看好吗?”宁珂只得点头。

在阿萍奶奶屋里,宁珂把飞脚介绍了一下。飞脚主动伸手握住了阿萍的手,久久不放:“我要领宁珂同志回去了;不过我们不久还会见面的……”他放下她的手。宁珂舒了一口气。

走出屋子,飞脚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多大年纪了?好年轻,养这么嫩!”

最后一个字让宁珂不能容忍。他觉得牙齿胀得痛了一下。他们相挨着往前,沉默了许久。后来飞脚站在走廊上,转身说:

“我们明天就要赶回去——先回南部山区县城……”

“为什么?”

“宁周义被我们逮到了,十天前的事儿。他总算回老家来了,来找阿萍吧?我们伏击了他……现在要组织一个‘巡回法庭’,殷弓让咱俩参加。”

宁珂的心怦怦剧跳。他担心这巨大的轰击声让对方听到。“啊,是这样!”他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

飞脚的目光扫在他的脸上,很快就把他灼疼了。

宁周义被囚在山城一座大宅院里,已经十天了。从这儿往西北二十华里就是宁家祖居老宅,这之间隔着层层雾障。宅院四周都有士兵把守,他们无声无息巡视、轮换着岗位。他很感谢他们给他这安静。他每天在一棵刚刚发芽的石榴树下打拳,有时也练练剑术——没有剑,就用一截树条代替。

十天里几乎没什么重要人物来过。他预感到那一天终于逼近了。“也好,”他自语,“我也实在倦了……”他已经多次让士兵的头儿转告一个请求:见见阿萍。

没有人告诉他行还是不行,也不回答阿萍现在哪里。他知道这种无聊的枯等也许很长,也许已不需多少时日了。他压根儿就没抱生还的念头,也知道对手绝没有那样的雅量。

第十三天上他被告知,他最近将由临时组成的“巡回法庭”审判,那是决定命运的时刻,请认真准备一下吧!这消息起初使他心上一震,因为对此毫无预料。他曾设想过两种结局:一是押解到一个僻远处,等战争结束时做一彻底清算;二是在当地草率处置。两种可能他都将坦然应对,并不存其他奢望。但他仔细琢磨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不过是小儿把戏!”他知道这是一个过场而已,真正的判决其实早就产生了。他在这一生坎坷中,将对手的脾气已经完全摸透了。他现在觉得有趣的,是要看看由哪些人组成这个“法庭”。

留给他最后思虑的时间够长了。可是他实在不愿想得太多太累,也不愿因此而引发过多的伤感。因为所有的一切这些年里早已想过了,尤其是想到了这样的结局。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能抵御春天蓬勃而来的气息带来的怅然。石榴叶片柔嫩极了,小小芽儿是火红色,让他直直端量了十几分钟。

最牵挂的还是阿萍!

离开省城时女秘书哭了。她把脖子上那条方格男式围巾摘给了他。他们轻轻吻过了。女儿宁缬很多天未见了,他在她楼上的房间徘徊许久。那只胖猫仍睡在楼梯口上,他抱起来,在它睡眼惺忪的脸上贴了贴……这样从头想过一遍,最后的思绪又停留在宁珂和曲綪身上。他对他们一起去省城那一次记忆犹新,尤其记得起綪子那羞涩的浅笑。

“让宁珂陪阿萍奶奶来一次吧,这是我惟一的请求。”他对看守说。

……飞脚几乎不离宁珂一步。从东部城市到山城,他们一直住在一起。宁珂不记得说过什么。他觉得脑海里一片茫茫,他抬起眼睛,前面似乎也是一片茫茫……飞脚对他说什么,要很费力才能听明白。“……这是很艰巨的任务。殷司令让你参加,是对你最大的考验和爱护。”宁珂极力想着这是什么意思,后来几次想说:

“难道我不该回避吗?”

他没有说出。一个革命战士有什么不敢迎接、有什么不能战胜的?他紧紧咬着牙关,快把牙齿咬得粉碎。他最不敢想的是面对那个白发苍然的人时,他将怎样。他更不敢想这件事的结果、它对阿萍的致命打击……“可怜的奶奶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巡回法庭”组成了。除了他和飞脚,还有五个不认识的人,其中三个上级组织派出的工作队成员,一个行政专署干部,一个当地县委负责人。飞脚向他们介绍宁珂,除了说他是支队副政委之外,还特别指出他与被审判者的特殊关系——“那个人是他叔伯爷爷!”宁珂觉得每一个字都像炸雷那样,整整在耳畔轰响了九下。但他坐在那儿,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

首先是书记员报告情况:审问的程序。有人指出,鉴于该人物的特殊身份,上级指示关押过程中不准体罚;公审大会可以开,但要警戒严密,防止有人破坏,也不允许群众上台动武。对宁周义的及时判决,将会对一大批顽固与人民为敌的核心人物产生威慑,也是最好的一次教育;是对民众的极大鼓舞。宁周义是平原血案的制造者,又是几十年来在山区平原影响最大的人物之一,所以在当地解决他的问题实属必要……

会后宁珂忍不住,还是问了飞脚一句:“……会怎么判决?”飞脚反问:“你说呢?”

宁珂答不出。但他隐约知道那个答案。他又问:“殷司令怎么说?”

“殷司令会尊重巡回法庭意见!”

宁珂不再吱声。他想自己预感到的那个答案不会错的!

“巡回法庭”第二次开会,同时也是公审之前的最后一次会议。会议主要确定步骤、分析公审当中可能出现的情况等等。会中书记员提出了宁周义反复要求的一个事项:见见阿萍。

宁珂受到了极大震动。几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脸上。他好像不假思索地说:“应该满足他的请求……”

飞脚出乎意料支持了他,但却认为要在审判之后……

这是春天里最糟糕的一个天气。由于这个反常的气候,许多人会长久地记住这一天。从黎明前开始飘雪,太阳一直隐在灰色的苍穹后面。上午一开始,大地就被一层薄雪覆盖了。老县衙东南面的广场上站了黑鸦鸦的人,一会儿头顶都挂了白。台上围了几道席子,一溜白木桌,桌前坐的就是“巡回法庭”的人。无数的士兵站在会场的近处和远处,刺刀闪着银光。人群一会儿就像海浪一样涌动起来,奇怪的是没有人被挤倒。每个人都像风中稻菽那样晃动,伸长了脖子。那个人被两个士兵搀着上来,人群一齐吐出一口气:啊啊——!

控诉者一拨一拨上场,泣不成声。这些人大都不认识被控诉者,所诉说的罪行也大多与之无关。只有那次围剿被反复提起,不知何时已被命名为某某“血案”。宁周义嘴角偶尔闪过一丝冷笑,有人就喊:“打啊,打啊打死这个恶霸,他笑哩!”当然有士兵阻止人冲上台来。原来有相当一批民众把宁周义当成了一个横行乡里的“恶霸”……公审会直开到中午,雪粉一直不紧不慢飘洒。“巡回法庭”的人当场宣布:判处罪大恶极的反动官僚、某某血案制造者宁周义死刑!

白木桌前的一溜人中,有一个脸色变得苍白。飞脚紧盯着身旁这个人……宁周义面无表情,后来缓缓转身看了看桌前的几个人。当他的目光触到那个脸色苍白的人时,立刻充满了慈爱……

就在这一瞬间,宁珂在心里作了个决定:不能让阿萍奶奶来这儿了,这样对她太残酷了。

宁周义在行刑前反复提那个要求,宁珂只得自己去见他了。两个人似乎都很平静。宁珂没有注视他的目光。他再一次微笑了:“珂子,阿萍在哪里?”“她被我们招待得很好,我刚从那儿离开……放心吧,我和绪子会服侍她一辈子。”“她不能来了吗?”“是的。”“那就告诉你李家芬子奶奶吧,不过要等一等……”宁珂点头。

再就是沉默。宁周义想抚摸一下宁珂的头发,他闪过了。宁周义赞扬孙子几句,他没有听清。他的耳朵突然发出了尖厉的鸣叫……但最后一句他还是听到了,禁不住往后跳开一步:叔伯爷爷竟要求由孙子亲手做最后的事情,说自己最信任的还是我们宁家的人……

……午后一时左右,雪停了。在强烈的太阳光线下,一群全副武装的人押走了宁周义。

宁珂没有随人群去那条大沙河边。飞脚也留下来。对方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因为他在捕捉那声巨大的轰鸣。他闭上眼睛,于是看到了那个挺拔的躯体缓缓倒在河沙上……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游泳,亲眼看到的叔伯爷爷那完美无缺的躯体……李家芬子跪在染红了的沙子上。

午后三时,宁珂已经在返回东部城市的路上了。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山地,并发誓一辈子也不回这里了……暮色笼罩之前,他已经坐在了阿萍奶奶身边。

她吃惊极了:“孩子,你病了吗?看你的脸、全身的汗……”他已经在路上想好了应说的话:叔伯爷爷在刚刚结束不久的一场战斗中中了流弹……李家芬子赶去处理了后事。

可怎么说得出口呢?他处在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午夜来临了,阿萍有些惊惧,一会儿满脸都是泪水。宁珂横下心,终于把事先想好的那番话说了……

阿萍昏厥过去。

姑妈披着衣服赶过来,隔壁的络腮胡子也来了……鹰眼姑娘被匆匆唤来,一会儿她的父亲——老医生也赶来了。

……

半月之后阿萍勉强可以坐起。她对宁珂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了——回南方老家去了……”

“阿萍奶奶!我不让你走,我离不开奶奶,奶奶也离不开我!我们不是约定好,让我和綪子服侍奶奶一辈子吗?”

“那个约定不作数了……”

宁珂的泪水哗哗涌出。他跪下:“奶奶,我和綪子求求你了,奶奶……”

阿萍一身白衣坐在那儿,凝住了似的。窗外一株栀子花开放了。她盯着它,无论宁珂怎么呼叫,她都像没有听到……

你骑在白马上,松松地扯住缰绳,看着你的远方。由于神往,你的身体往前倾去,最后稍稍离开了一点鞍子。一匹多么羞涩的马,它驯顺而善良,你们的眼睛是一样的。闪闪发亮的缎子般的衣装啊,辉映出你的笑靥。我只能用思绪追逐你、依偎你,做一生伴随。嗒嗒的马蹄啊,一直冲向崖畔,你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黑紫色的蝴蝶花。

妈妈把我的手交给你,你瞟一下,领着一个怜悯走开。我在午夜里饿得不能入眠,你就开始饲喂。圆圆的头顶搁了下巴,它轻轻地、一丝丝地碾压。到后来你吻我的额头、眼睛,低声欢叫一声:就像刚刚看清了什么。

从那时起我懂得怎么呼唤了。我要这样呼唤着走进遥远之地,把什么藏下……永远也不要宽恕,永远也不要。我从捡起那片枫叶的一刻,就被一种颜色渍透了。那漫过了无边原野的秋色,那回响在天际的歌谣。谁能把这片秋野走穿?谁能拦住崖畔上那匹白马?

直到白发染了双鬓,我才悟想出一点什么,一个男人的奢侈。足够了,你被磨损的手捧在胸前。全部的奥秘就在这儿,在翻腾于心中的感激。你给了我生命,你饲喂过我。人没有第二次了,就像不能第二次出生一样。我是你睫毛上悬起的一颗泪滴……

我先自离去,因为我怕跌落下来。太阳从崖畔上升起,蝴蝶花化为乳雾,我将开始消失。当你悲酸难忍之时,我会有许多兄弟。你用温温的、微微的呼吸吹拂我。我险些顺着你秀挺的鼻梁滑下,在起伏庄严的山岭上跋涉……这丰腴的永不贫瘠的丘壑之上,我愿用尽自己的全部生命。舍上,溶化。我想用生命给你润泽。

你是我的母亲、姐妹、爱人和挚友——这一切相加的重量和恩典。你给我的喜乐足可享用一生。在纵横交织的向往与禁忌之间,我只剩下了可以稍稍移动的方寸之地。可是我仍然拥有巨大的幸福。你给我勇敢和近乎孟浪的气概,于是我加快追赶的脚步,在曼陀罗使人迷醉的气息中忘掉死亡。我终于明白,人是为死亡而生的。

曼陀罗花就像死亡那么美丽。它肥硕浓烈的壮叶和粗枝、富含白色汁水的生旺之躯,特别是散发着奇幻之味的喇叭花,都让人想起白亮如银的月光之地、想到使人闻风丧胆的美丽丘岭。我思念你,一遍遍思念,淌下了轻浮而永恒的泪水。我在月光下幻想明天和昨天,尽情低吟,一个人走向空空如也的崖畔。我企图踩在黝黑的蝴蝶花上,宁可挨上蜘蛛的咒语。可一切都是白茫茫空荡荡,什么愿望也不能交还。啊啊,这可爱又可怕的秋天哪,这没有其他花束、只有曼陀罗的季节啊,这把人熏制成白痴的秋之气息啊,你快来搭救和训导,把我扶上白马吧!

你的眼睛回视一下,恩赐了我。从春天到秋天,总是隔开了一个火热烫人的夏天。没有夏天,地上就没有果实。我的饥饿啊,永不餍足的年代啊。领上我的手,像母亲一开始交还那样。母亲忍痛离去、舍下、交还,是因为你不可替代。我将永远跟随。当秋天的月光布下一地莹粉时,你在窗前看到的那个赤足少年、那个胡茬黑旺头发芜乱的中年,都是我了。

我直盯盯望着。

你回忆不可饶恕的背弃、出卖和欺骗,那就是我了。太爱了,爱到极致就走向了荒谬。我想依托火热的希冀去赎下什么,天真了三十年。步入中年,季节也正好到了秋天。再一次回顾吧,回顾那些时刻,回顾雨天与雪天,回顾你牵上我的手,一起奔走和歇息的年代。这时的崖畔上青葱如故,西风如故,太阳还会升起,牧歌声震四野,无边无际的海浪上,白花层层绽开……

怜悯不会白白抛却,它牵回的是祭献与牺牲。我认识了这一点,洒下热烈的泪水。你再也不会失望了。接下去的日月就是深入挺进的春天,太阳和你的眸子一齐闪烁。是的,我不能舍下,不能待在崖下,我将飞升。

因为我还远远没有报答。我追逐的结果就是告诉你并恳求你。你的手啊,被劳作磨损得有些粗糙的手啊;你的眼睛啊,你的像湖水和墨菊般闪耀的眼睛啊;你的双唇啊,你的挨上我的额头我的眼睛的双唇啊……这一切都不会随着落日消失。它们挨近了,我才能永生。我要伴你寻找新的黎明。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时,我跳下了你的睫毛。我从你大理石般的颊上滑下。人们都在晨光中看到了你的两道长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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