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东做生产计划这份工作,上手很快。这大概得益于于卫东上大学时对数据处理的训练,以及林姐对他的悉心教诲。有时候,卫东弄错了数据,林姐也会骂他几句,这时候就有了一种香港人高高在上的味道。但是,卫东还是能够接受林姐的这种态度,那跟朱经理的德性是完全不同的,老朱好像对大陆人有一种天生的蔑视。
尤其是对卫东,老朱就好像是看到眼中钉、肉中刺一样,气不打一处来。卫东也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了他,是自己个子太高,老朱要仰视感到不爽,还是老朱是对林姐有意见而迁怒于他。老朱平时派头很大,喜欢手下叫他阿Sir,可他不知道,内地人喊朱Sir和猪舍是一个音。
老朱和王金才倒是有点投缘,这大概和小王东北人的火爆脾气、管束手下工人主要靠喝骂有关。有一次,厂里的日本工程师发现一个女工犯了一点小错,正在一本正经地纠正,刚好在车间巡视的老朱就冲了过去,把女工带拉长都骂哭了。那条生产线是小王管的,他也跑过来和日本人搭讪了几句。老朱惊讶于小王居然会说日语,就对他刮目相看了,其实,在东北,懂一点儿日语的大有人在。
卫东正式上岗后的第三天,居然有两个人同时到厂里来找他。其中一个是益生厂的小张,他是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给卫东送钱来的。那是老马听说卫东重返东莞,想起半年前他从益生厂辞职的时候,还有一笔奖金没有领。老马知道卫东刚回来,肯定缺钱用,就把那笔钱从厂里提了出来,叫小张送过来了。
钱虽然不多,一共才八百元,但是卫东心里却有说不出来的感动。这段时间,正是他最拮据的时候,原本想着等新新厂发工资了,就过去请老马和工友们吃一顿饭。没想到,老马倒惦记着他,反而给他雪中送炭来了。
“老马说,他知道你刚到一个新厂,肯定很忙,就不一定要急着回去看他,大家离着不远了,以后肯定有很多机会见面的。”
听小张那么说,卫东更有点羞愧难当,他说:
“请你回去转告马经理,我一定找时间回去看看,我也很想念他!”
卫东前脚刚刚送走小张,后脚就又接到门卫电话,说又有人找他。
到大门口一看,来人蓬头垢面、神情憔悴,好像很多天没洗澡的样子。卫东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己的中学同窗好友陈江,一时间不由得大吃一惊。
卫东很镇定,什么也没说,在传达室给林姐打了一个内线电话,说自己要回宿舍一趟,迟一点回来上班。本来,中午休息时间,卫东他们都是在办公室里趴着小睡一会儿的,但是厂里也没有不准他们中午回宿舍休息,这和工人必须坚守在生产线上的待遇是不同的。
在回宿舍的路上,陈江说自己很饿,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卫东二话没说,带他到附近村里的一家汤粉店,要了一碗牛肉汤粉。他看着陈江,叫他尽量慢一点儿吃,长时间未进食,一旦暴饮暴食,是很容易损伤肠胃的。
吃完饭,卫东带陈江回到自己宿舍,那个两居室套间其中的一间。卫东拿出毛巾、香皂,让陈江洗洗再睡,陈江却说自己实在太困了。陈江看到自己身上衣服很脏,就想席地而睡,卫东一把拉他起来,把他推到了自己床上。
虽然卫东心中有千百个疑问,但他什么都没问,轻轻地带上房门,回厂里上班去了。
等到卫东晚上回到宿舍的时候,陈江已经洗完澡,换上卫东给他准备的干净衣服了。卫东打来了食堂的饭菜,又在农村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和一包咸干花生,两人边吃边聊起来。
原来,陈江也是刚刚从京城南下。本来,陈江大学毕业后,回到老家那个风景优美的城市工作,生活一直很安逸。可是,不甘寂寞的他,最后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跟单位请了一个月长假,上北京旅游去了。
北京是陈江上大学的地方,他有许多同学都留在那儿上班了。老同学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语、吃不完的饭局,一来二去,陈江就在京城逗留下来。后来,陈江就和那场令人不安的风波不期而遇了,其实,那天在广场上,他和卫东是擦肩而过,卫东刚走,他就到了,只是当时两人都不知道而已。
后面的事情,陈江不说,卫东心里也很清楚了。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过了那么久,陈江才来东莞找他,而且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
“你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到东莞,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陈江和卫东两人,在中学时候是最好的死党,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有一次,在公交车上,两人联手勇擒小偷,陈江还被歹徒刺伤,卫东背着他飞跑两公里,送到医院包扎止血。后来,两人为此受到了学校的表彰,被树为见义勇为的标兵。
卫东刚到新新电子上班,都还没来得及写信通知家乡的父母,陈江应该不知道他在这里,所以他有此一问。
“一言难尽啊!我是陪着一位女同学,一起南下的。”
“女朋友?她人呢?”
“也不算是吧,我们一到南方,早已被人盯上了。那天,我们在莞城车站刚一下车,就被带走了,我被警察训斥了一顿,就连人带包给扔了出来。”
“你同学呢?”
“……”
看到陈江默默无语,卫东心里就明白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好友,只好拍拍陈江的肩膀。
陈江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
“这一个月,我一直在东莞城里流浪,几次跑到那个局子里去问,人家很不耐烦,最后一次说,人已经送回北京了。我几近绝望,而且已经身无分文,在这里也不认识一个人……”
陈江的眼眶有些发红,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后来,我就开始在这里找起工作来,可是,由于我没有带毕业证书,无法证明自己是大学生,工厂都不要我。”
“那你吃住都是怎么解决的呢?”
“吃的基本就是方便面,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住嘛,一开始是简易旅馆,后来就是桥洞底下了。”
“兄弟,你受苦了!”
“今天,我走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想进厂找工作,保安见我这个样子,都不愿意给通报。后来,我忽然想起你在东莞打工,就报了你的名字胡乱试一下,没想到还真找到你了!”
“这也算咱俩心有灵犀,不枉我们兄弟一场!怪不得,这两天我的眼皮老是跳,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卫东的同屋一般不在宿舍住,他和陈江正好联床夜话,聊了整整一晚上,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东方升起。
第二天一早,卫东就找到林姐,想请她帮忙,安排陈江进厂工作。昨天晚上,卫东问陈江今后打算的时候,他说想留在东莞,和卫东一起打工一段时间。卫东当然很高兴,但是陈江没带毕业证书,这是一个难题。
林姐沉吟了一会儿,就拿起内线电话,给工程部的香港经理打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后,她对卫东说:
“你介绍来的人,我们愿意相信,但还是要做一份试题考试一下,如果真是北京来的高材生,应该没问题,毕业证书后补吧。”
工程部的人,给陈江做的是一份全英文的技术试题。这对于出身北京名校,学物理专业的陈江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了。陈江被顺利录取为工程部的工业设计工程师,第二天就进厂上班了。
总务部管宿舍的小姑娘,因为和卫东熟悉,知道陈江是卫东的老友,就把他安排在卫东同一套房子的另一个房间里。从那时候起,两位心心相印的同窗好友,又经常在一起相聚,交谈天下大事和工厂里发生的故事。
随着工厂建设的逐步完善,新新电子的生产也渐渐走上了正规。正式开业的时间定在8月8日,据说到时候香港大老板汤镇港,和省里、市里的领导都要到场祝贺,场面会非常隆重。开业典礼还没举行,工厂的生产却已经蒸蒸日上。
整个工厂被分成了若干个车间,一车间是磁头模块成型车间,二到六车间全部是线圈车间,是整个工厂的主要部分,几千名年轻女工也是在这里上班,一望无际成行成列的显微镜,看上去非常壮观。七车间是清洗和封装工序,是无尘车间,里面的工作人员不多,但是需要穿戴全套无尘服进入,而且有严格的除尘要求,据说这里的清洁程度比医院还要高几个等级。八车间则是后续装配车间,主要是把磁头臂、步进马达和封装好的磁头装配在一起。
那一天,卫东正在二车间里忙乎,记录各道工序的生产进度数据,忽然听到前面一阵骚动,好像还有女孩子哭泣的声音,他连忙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