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车间的一条生产线上,一个工位上的显微镜摔在了地上,显然已经损坏了,半成品的磁头线圈也散落了一地。一个女工正站在那儿低声抽泣,脸上有五道红红的指印,香港人老朱正在旁边破口大骂。
卫东知道那个名叫春花的女工,她来自贵州山区,已经二十多岁,据说是从家里逃婚出来的。由于年龄偏大,手指不够小姑娘灵活,春花常常会拖累班组的生产进度。但是她一直干活非常勤奋,经常是一整天都不喝一口水,为的是不用去上厕所。
等到卫东走近,听到香港人朱经理又提高了嗓门,春花则是眼泪汪汪地解释着什么。看到老朱又举起了他肥大的手掌,卫东大喝一声:
“住手!”
这一声,喊得有点大,满车间的工人都齐刷刷地抬头往这边看,老朱也被吓得一哆嗦。偌大一个车间里,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安静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连春花也暂时止住了哭泣。
站在春花旁边的拉长,是一个性格有点内向的小姑娘,所以也不敢帮春花说话。看到卫东到来,她感激地朝卫东点点头。卫东问:
“怎么一回事?”
“春花起来去上厕所,太着急了,撞翻了显微镜。”
春花不敢出声,那名拉长就帮她解释道。
卫东听了,就明白过来了,肯定是春花为了赶生产进度,憋尿憋得太厉害,起身时不小心出了事情。他看到春花脸涨得通红,有点迷迷糊糊的样子,就又问:
“你没事吧,春花?”
“我——我——”
春花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还是拉长替她说:
“她昨天就病了,正发着高烧呢!”
等到老朱缓过劲儿来,他恶狠狠地瞪了卫东一眼,喊道:
“你干什么?这里没有你什么事!走开!”
卫东还想据理力争点什么,却被闻讯跑过来的王金才拉开了。王金才看了春花一眼,打着圆场说:
“你生病了,就不应该再来上班,先去医务室看一下吧!”
没想到,老朱还是不依不饶,他大声命令那名拉长:
“你,马上带她去人事部,让她不用再来上班了!”
听到这句话,春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一把难听的声音嚎哭起来:
“朱Sir,你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不听你的话了,呜呜呜……”
王金才用力抱住卫东,把他拉得远远的,避免他和老朱再起冲突。那名拉长默默地扶起春花,带着她走了。老朱望了望四周,高声喝道: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都不用干活了吗!”
事后,卫东了解到,原来老朱那个猪头曾经动过春花的脑子。春花二十出头年纪,在老家已经育有一个两岁的孩子,由于受不了婆家的虐待,就一个人跑出来打工了。她的身材比厂里一般小姑娘要丰满很多,很是引人注目。尝多了小姑娘们的猪头忽然对春花有了兴趣,有一天晚上,就把她带回了他宿舍那套炮房,可春花死活不从,跑了出来。
这一次,趁着春花犯错,老朱就非要把她开除了不可,这也是为什么春花哭着说不敢不听话的原因。按照以往的规矩,工人损坏工具是要照价赔偿的,赔不了或是不愿赔,才会作辞退处理。
卫东他们了解到内幕之后,也是苦笑着摇摇头。他对陈江说:
“这种事儿,太无耻了!可是如果女工不指证,猪头就不构成强奸,我们也奈何不了他。”
“嗯,是的,我们的斗争,还是要讲究策略。”
“看来,这次春花是非走不可了,我们还是得帮帮她!”
“先不说春花的事,这只是一个个例。我在想,我们是否应该成立一个类似工会的组织,为工人出面争取权益。比如,损坏公物了,由大伙儿凑钱去赔,避免单个工人势单力薄。”
陈江若有所思地说,别看他是学理工科出身,可还是很有政治意识的。
“嗯,搞工会目标有点大,可以先弄一个互助会之类的,大家集合一笔钱,有人出事,也好帮扶一下。”
“是的,这样比较稳妥。另外,我在想,是否应该提出改进一下工作台的装置,把显微镜固定起来。否则的话,摔一台显微镜,修修也要好几百,这个月都摔坏了好几台了。”
“对,这个主意好!陈江,这才是你的本职工作了!对了,一会儿,我们去看看春花吧!”
卫东他们走到女工宿舍的时候,春花正在一边哭,一边收拾自己的行李,旁边一个流里流气的小保安正在监视着。看来卫东他们进来,小保安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据说这个小痞子是保安队长的侄儿,因为卫东在厂里有一定的声望,所以他也不敢太嚣张。
卫东他们一进来,春花哭得更厉害了。卫东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递给了春花,这是他和陈江两个人凑的,算是最早的互助基金了。他另外给春花写了一张纸条,上面是清溪万利玩具厂的地址,和一个生产管理员的名字。卫东估计春花找工作不太容易,玩具厂可能会比较适合她一些。
卫东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劝春花,就只好默默地走了。回宿舍的路上,望着满天的星斗和一轮明月,卫东感慨地对陈江说:
“今晚的月亮那么圆,要是在家乡的杨柳岸边,该是多么好啊!”
陈江知道卫东是想家了,他自己何尝不是呢。陈江大学毕业后,曾经在老家找了一个女朋友,谈恋爱也是平平淡淡的。但是,现在两人相隔千里,无法通讯联络。如今想起来,当时的朝夕相处是多么难得。可惜陈江是一个天生闲不住的人,这些也就只能是过眼烟云了。
“是啊,月是故乡圆!你好久都没写信回家了吧?”
“嗯,我老爸至今都不肯原谅我……”
作为老友,陈江知道卫东的事情,他转移了话题,问道:
“你女朋友柳泉,去了美国后怎么样?”
“前两天收到她的一封信,说是已经在那里安顿下来,也开始上学了。只是,她家里还是想要她嫁给那个公子哥……”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人家公子哥可不像你,去美国是分分钟的事。”
“是啊,我也正为此烦恼呢!”
“说句不该说的话,我觉得你希望渺茫,还不如在东莞这边再找一个……”
“咱们不说这个了!”
卫东打断了陈江的话,他回到自己房间,又默默地捧起那本手抄的《倚天屠龙记》。
8月8日当天,天气异常晴朗,由于气温较高,开业典礼就放在一早举行。
天刚蒙蒙亮,香港人汤镇港就在下榻的五星级酒店里起来了,他一番洗漱之后,又把自己脸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到了酒店的写字台前。
作为汤氏家族的长子,汤镇港深感自己身上的家族重任。前几年,他让自己的小弟汤振江先赴东莞,办了一家工厂,作为进入中国内地的敲门砖,也是试探东莞政府方面的合作诚意。这一次,他亲自挂帅,把汤氏集团的支柱产业,电脑配件加工业转移进来,开办第一家来料加工模式的新新电子。
为了这个新厂,汤镇港耗费了大量心血,从北京、省里到东莞各级官员,他都亲自打交道,要为家族投资争取最大的利益。可是,这次在具体合作层面,他遇到了一个强硬的对手。宏达开放区的管委会主任兼书记丁宏强异常精明,他不愿意把土地简单地出租给港商,坚持用合资模式合作办厂,并且希望港方转移相关生产技术。
新新电子厂内部,问题也不少。虽然生产线早已开始运作,可是产量、质量均不稳定,管理干部严重匮乏。汤镇港对生产部朱光一直很不满,也有耳闻这个人在厂里胡作为非,但是实在无人可用,只好继续用这一批香港调过来的人。
这一次,汤镇港来东莞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让林洁娥给他引见几个内地优秀大学生,他想看看有没有可用之才。林洁娥是汤镇港的初恋女友,虽然两人最终没有走到一起,他对林洁娥的信任还是非常充分的。如今,林洁娥屈就在生产部朱光之下,汤镇港心里也一直觉得过意不去。
汤镇港思索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落地镜前,捋了捋两鬓的白发,叹了一口气。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已经华发早生,这个老板的活儿也真不是好做的。他拿起一部当年还很罕见的大哥大电话,给司机打了一个传呼,让他到酒店门口等自己。
挂着香港和内地双重车牌的崭新的奔驰轿车,停在酒店的正门口。汤镇港刚刚走出酒店大门,一身制服的司机就一路小跑,给老板打开了车门。汤镇港钻进车里,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西服、领带,轻轻说了一声: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