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东莞,是一年中最为炎热的时候,为了赶生产进度,林姐终于累倒了。
那一天,卫东正在六车间落实最后一个生产计划,忽然想起,还有一个数据要和林姐核对一下。他回到生产部办公室一看,林姐不在那儿,就又下楼来,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去找林姐。
找到四车间的时候,卫东发现前面围了一大群人,还有人在喊:“躺下!躺下!”、“掐人中!”之类的。他跑过去一看,林姐软软地斜躺在车间的地板上,脸色苍白,后面有一个拉长扶着她。
原来,林姐连续加了几个夜班,疲劳过度,又有点中暑症状,再加上厂里生产状况不好,她着急上火、积忧成疾了。旁边一位小姑娘喂林姐喝了一口水,她才慢慢地缓过劲来。周围是一些管理员和工程师,都是男生,大家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林姐看到卫东过来,朝他招了招手,有气无力地说:
“陪我去医务室吧。”
林姐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没想到腿脚发软,眼冒金星,一下子又坐倒在地。卫东顾不上什么了,他蹲下身体,背起林姐,一路小跑,往医务室奔去。身上的林姐非常瘦弱,轻飘飘的,好像只有七、八十斤重的样子。
到了医务室,驻厂医生仔细检查了一下,林姐并没有什么大病,就是劳累过度,身体脱水,因此必须打点滴注射葡萄糖液。林姐坚持把点滴拿回办公室打,这样她好处理一些紧急工作,医生拿她没办法,只好给她扎好针头,由卫东举着输液瓶,一步一步挪回生产部办公室去了。
在生产部办公室里,林姐没有单独的隔间,只是在角落里占了一个相对比较宽敞的空间。她因为经常加班熬夜,早就准备了一把躺椅,正好用来打点滴。卫东扶着林姐躺下,把葡萄糖液在墙角的挂钩上挂好,又在柜子里翻出林姐自己的羊毛毯,给她搭在身上。
卫东在办公室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块泡咖啡用的方糖。他用这块方糖冲了一杯糖水,等到放凉之后,端给了林姐。做完这些,卫东又开始忙乎起来,林姐病了,他要做的工作会更多一些。
下午下班的时候,有一个班组临时决定今晚加班赶进度,因此要领线圈用的漆包线。卫东和那名拉长一起填好领料单之后,本来是要林姐签字的。但是,这会儿林姐刚刚睡着,卫东不忍心喊醒她,就在签名栏代签了自己的名字。这种事情以前卫东也做过,仓库保管员也认卫东的签字,只是要林姐事后再补签一下。
望着那名拉长扭着屁股走远的身影,卫东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这个小丫头长得有点妖艳,喜欢浓妆艳抹的,据说和猪头曾经有过一腿。卫东对这样的女孩子,从来是敬而远之的,可今天他感觉这小丫头好像有点过分热情了。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卫东刚刚从总装车间核实数据回来,就接到了技术部打来的电话。说是质量检验组发现那个生产线的漆包线用错了,发现的时候,那个班组已经完成了两百多个磁头线圈。穿过线圈的磁头,无法返工,就只能报废了。还好质检组发现得早,否则损失难以估量。
卫东赶到现场一看,漆包线果然用错了,应该是13号线,却用了8号线。这个班组恰好是王金才管的,他在那里暴跳如雷,手下的那名拉长哭哭啼啼,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姐闻讯,让生产部秘书举着点滴瓶,也赶了过来。这个时候,香港人老朱脸色阴沉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那张领料单。卫东看了一眼那张单子,心头不由得大吃一惊。在漆包线规格那一栏里,他明明记得自己手写的13号,却不知怎么被涂成了8号,“1”和“3”两个数字靠得近的话,是很容易被看成“8”的。
林姐也接过那张单子看了一眼,她停顿了一下,拔掉还剩小半瓶的点滴液,冷静地对老朱说:
“朱经理,是我的责任,我们回办公室说吧!”
说完这话,林姐带着卫东走在前面,老朱拖着颤巍巍的肥胖身躯,不无得意地跟在后面。
回到生产部办公室,林姐没有说一句责备卫东的话,坚持那是自己的错误,没有审核领料单并在上面签字确认。但是,老朱还是不依不饶,他蛮横地认为卫东必须为此负责,不能再做生产计划这份工作。
看到林姐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一付痛苦的样子,卫东坦然承认这是自己的问题,与林姐无关。他昂首面对香港人朱光,问他想怎么处置自己。
没想到,老朱这时候却假装做起好人来。他说,本来,这种事情是要开除人的,但他也觉得卫东是个人才,就决定把卫东下放到车间去做管理员。他又讨好地对林姐说,他马上会和香港的人事部门联系,让他们另派一个人过来,协助林姐做生产调度工作。
对于这样的结果,卫东倒觉得没有什么。本来,他就比较喜欢和人打交道,进新新电子原先也是想当生产管理员的。只是辜负了林姐的一番心血,卫东有点歉意地望着身体虚弱的林姐,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一下她。
第二天晚上,宏达开发区的丁书记出面,请香港人老朱吃饭。地点选在东莞城里的东麓山庄,其实,东莞地处珠江三角洲平原,域内并无什么高山,所谓山庄,也不过是旧时候有钱人留下来的庄园。可是,这个东麓山庄却是当时莞城最顶级的五星级酒店,据说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丁宏强请客,档次当然不会低,山珍海味摆了满满一桌。陪席的却只有一人,那是丁书记的亲侄儿,现任新新厂的保安队队长。队长本来也姓丁,但是因为喜欢穿一身黄色T恤,又有点儿好色,所以人称“黄队长”。
酒过三巡,老朱讨好地对丁书记说:
“这一次,我把胡卫东那小子整了一下,削了林洁娥的左臂右膀,也算是对汤镇港的一个打击了。”
“嗯,你们汤老板太强势,很多事情都不听我的招呼。”
“是啊,他一直都不肯提我做厂里的港方厂长,对林洁娥却言听计从,这让我很不舒服!”
“没事,老弟,市里的领导是我亲戚,我的说话还是管用的。你看,我提拔一个保安队长,汤老板也要犹豫半天,最后还不是得依我的。来,小丁,你们俩碰一杯,以后在厂子里好好合作!”
“干了,干了!”
猪头也兴奋地喊了起来,一脸凶相的“黄”队长在旁边陪笑,显得有点儿滑稽。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喝完了三瓶XO,丁书记却一点事儿也没有,显然酒量深不可测,猪头和老黄却已经在旁边东倒西歪了。丁书记用纸巾擦擦嘴,跟两个人说他先走了,然后从随身的老板包里掏出厚厚一叠百元大钞,不无鄙夷地说:
“喏,你们两人今晚就住这里吧,这些钱,够你们今晚爽的了,餐费已经记我账上了。”
老黄感恩戴德地接过那沓人民币,口眼歪斜,和猪头两个互相搀扶着,一路喷着酒气,到前台开房间去了。
那时候的东莞城,还没有“性都”一说,但是色情行业却早已生根发芽。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这个东麓山庄,据说鼎盛时期,酒店里面住着一百多位俄罗斯和乌克兰的美女,一个电话随叫随到。
当然,东麓山庄的房价不菲,八十年代末就要一千多元一晚。猪头和老黄这两个醉鬼,为了省钱,居然两人开了一间房,搞得前台的服务小姐也是一脸鄙视的神情。
两个人刚进房间,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电话铃就响了,里面传来老毛妹子半咸不淡的中国话。猪头连价钱都没问,就让人家过来了,他是怕自己一会儿醉得睡着了,就啥也干不成了。
结果,房门一打开,居然涌进来四个十七、八岁的金发美女。美女们身材婀娜,容貌靓丽,只是身上一股羊骚味儿不太好闻。那两位呢,酒喝多了,也顾不上味儿不味儿了,被四个女子一人两个挟持到床上,折腾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起来,除了头痛欲裂,啥也回忆不起来,只是那一万多元人民币已被花得一干二净。
“猪八戒吃人参果!”
猪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客房里的满地狼藉,到处都是乱扔的床单、枕头,以及脏兮兮的纸巾,不知道怎么搞的,脑子里却蹦出了这么一句话来。他狠狠地踢了黄队长一脚,把他喊起来,要他送自己回工厂上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