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姐在工厂大门口的传达室里,等着胡卫东出来。果然,不一会儿,胡卫东就换好自己的衣服,出厂来了,他看到林姐站在那儿,稍稍有些意外。但他知道林姐是在等自己,有话要说,所以就默默地跟在林姐身后。
林姐的宿舍,胡卫东这是第二次去。上一次,是林姐在厂里累倒那次,卫东和阿香送她回到了宿舍。林姐的宿舍也是一套两室一厅,虽然没什么家具,但也布置得井井有条,有一种温馨的味道。据说林姐在香港的住处非常狭小,所以她也不怎么喜欢回去,而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
坐在客厅里,林姐亲手给卫东泡了一杯咖啡。那时候,卫东还不怎么习惯喝咖啡,觉得味道怪怪的,不如可乐好喝。但是,林姐的情意所在,他也不好意思拒绝,端起来浅尝了一口。
“卫东,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说的呢?”
卫东望着林姐苍白的面容,觉得她内心比较简单,不如朱光和丁书记那么心思深重。
“林姐,有些事情可以坐下来谈,有些事情必须站起来争取。我知道你也很为难,但是,我们的最终目的不是要损害厂里和汤老板的利益。从这一点上说,咱们是一致的。更何况,在香港人里面,你是最理解和同情我们的一个。”
“你知道就好,其实,我也是为你的前途担心啊!”
林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卫东本来想说,在一个阶级被压迫的前提下,个人的利益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是,他看到林姐忧郁的神情,就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点点头,表露出一种感激的神态。两人默默无语地坐了一会儿,卫东知道林姐不善言辞,但是她的一片好意,自己还是能够体会到的。
从林姐宿舍出来,卫东在公路边拦了一辆中巴车,直奔莞城去了。刚才在和赵厂长的会谈中,卫东已经答应解除这次罢工行动,并且把相关的指令通过陈江发布了下去,厂里的生产在平静中正常进行。卫东自己则急着去和德哥会合,德哥是专程为他们的事来东莞的。
在莞城一家快捷酒店的房间里,卫东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张林德。阿德一上来就抱着卫东旋了一个华尔兹舞步,然后两人拉着手,哈哈大笑起来。搞得旁边一起来的美女实习记者,也望着两人抿嘴偷乐。
听卫东讲述完整个事件的经过,阿德微笑着说:
“恭喜你们斗争成功!”
“这也不算什么成功了,只不过还好没有引发什么暴力冲突,这是我最担心的。厂里同情我们的香港同事跟我透露,本来丁书记是要把保安派上来的。”
“嗯,还是和平解决的好,虽然这么一来,这条新闻失去了跟踪价值,害我白跑一趟东莞,哈哈!”
“是啊,这不,我过来请你喝酒了!”
“好,说好了,今晚不醉不休。对了,你今后怎么打算?”
阿德突然问起这个问题,让卫东有点没有心理准备。
“嗯,我倒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看来,厂里秋后算账是免不了的了,说实话,我还挺舍不得这里的……”
“要不然,就回广州吧,咱们一起干点别的。小芳也挺想你的,要不是她怀孕了,这次也跟着来看你了。”
这俩哥们之间亲密无间,所以女友怀孕的事也毫不忌讳,卫东哈哈一乐,说:
“阿德,你小子厉害呀!这么快要当爹了!”
“快别提了,我正犯愁怎么养儿子呢!”
说到小芳,卫东很想问问柳泉的近况。小芳是柳泉最好的闺蜜,往来国内的信件,往往都是通过小芳转交的。已经好久没有柳泉的消息了,可是阿德啥也没说,当着实习记者的面,卫东也不好追问什么。
在街边的大排档里,卫东和阿德要了一打啤酒。本来,卫东并不怎么能喝酒,但是看到阿德兴致勃勃的样子,又有美女记者在旁,也就敞开来喝了。
菜式是没什么花样,一个塘鱼煲、一份红烧猪脚,其他就是一些蔬菜了。但是,哥儿俩谈兴很高,基本上拿聊天当下酒菜了。说到当年在学校的一些趣事,美女记者悄悄地拿眼角瞟着卫东,卫东正好酒气上头,脸上红红的,也就掩饰过去了。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说到柳泉的时候,阿德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什么。卫东不免心里有些着急,这个时候,他倒是希望身边没有那个美女记者在了。好在喝到七、八分醉的时候,美女记者提早回去休息了。
阿德又给卫东斟满了一大杯啤酒,说:
“来,干了它!今晚你就睡我这儿,别回厂里去了!”
卫东迟疑了一下,想想与阿德的交情,他也难得来一趟,就没说什么,端起杯子来一口干了,然后吃了一口菜,静静地望着阿德。
“唉,兄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老哥我没给你带来什么好消息。这是小芳让我带来的一封信,你自己看吧!”
听阿德这么说,卫东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接过那封信,看着信封上面娟秀的字迹,知道那是柳泉亲笔写的。
抽出信封里一张薄薄的信纸,卫东当着阿德的面,读了起来。
阿东:
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里纠结得像一团乱麻。
我眼前满满的,都是对你回忆,回忆我们在舞厅的邂逅,回忆我们在湖边的漫步,回忆我们一起在图书馆复习备考,回忆你回学校看我的情景……
但是,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我在这大洋彼岸陌生的校园里,多少次幻想着你会出现在我眼前,抱着我,再跳一曲华美的圆舞曲,再一次听你说,你是多么的想我。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出现。
我等来的,是父母的最后通牒,和那个非我所盼的人。
忘了我吧,也许,我们俩当初的遇见,就是一场错误
信写到这里,就没有下文了。而卫东的双眼,也早已被泪水打湿,眼前一片模糊不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又喝了多少酒,卫东都已经迷迷糊糊了。到最后,他的舌头有点麻木了,再也尝不出啤酒苦涩的滋味,脑袋的疼痛感也渐渐地消失了。他只感觉到,有一双有力的胳膊,架着他走向了一个房间,把他放倒在一张床上。
卫东焦虑万分,他正在赶往机场,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他却还有几站路没到。公交车在慢吞吞地往前爬行,一站一站地停,上下客人。卫东恼火起来,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要搭公交车,就为省那几个钱?误了飞机岂不是损失更大!
卫东当机立断,背起双肩包,拖着拉杆箱,就冲下了公交车。他站在路边,频频招手,想拦下一辆出租车来,可是,路上的出租车太少了,而且每一辆都打着已经载客的红灯。望着一片红色的灯光,卫东急得呼呼直喘。好不容易,前面有一个人下车了,卫东拖着大包、小包,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出租车比公交车快多了,可是,好景不长,在机场路口,堵车的长龙排出几公里去。卫东满头大汗,看着腕中的手表,时间在一分一秒无情地流失。实在等不了了,卫东又扛起大包小包,下了出租,刚好有一辆拉客的摩托车经过,他想也没想,就跳了上去。
在海关通道前,卫东翻遍了所有的行李,居然找不到护照了。边检人员满腹狐疑地望着卫东,卫东则是汗如雨下,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眼看着航班已经在催促登机了,还好,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卫东找到了自己的证件。他赶在最后一分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了登机口。
好不容易,上了飞机,飞机在云层上面平稳地飞翔,下面是浩瀚的太平洋。卫东觉得,十几个小时的航程好像很快就到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忽然,飞机在高楼大厦间穿行,好像是找不到机场,需要迫降了。飞机呼啸着,卫东都能看清掠过的楼房窗户,和窗户里金发碧眼的人们。眼前出现了一条窄窄的跑道,居然夹在两排大楼之间。
一下子,卫东已经到了一个温暖的房间里。窗外是风光秀丽的哈佛校园,好像还在飘着雪花。明亮的窗户前,坐着一位身材苗条的姑娘,她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面容,但是,姑娘身上穿的,正是那件真丝花样的旗袍。姑娘转过头来,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
可是,不对,恍惚之间,坐在窗口的不是柳泉,居然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那不是公子哥儿嘛!
卫东的胸口好像被铁锤重重地击打了一下,他一下子痛醒了……
眼前是快捷酒店房间里昏暗的灯光,卫东浑身虚汗、满脸泪花。站在卫东床前的,是好友阿德,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卫东,你醒啦?”
“柳泉在哪里?她怎么了?”
卫东明知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可他还是这么问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