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前的那个秋天,胡卫东独自一人,穿着单薄的衣衫,第一次来到东莞。
随身背着的行囊里,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是一本手抄的《倚天屠龙记》了。八十年代末的广东,金庸大师的作品开始流行,但是正版的书籍很少,大多数人读的都是自己手抄的版本,更显得虔诚和珍贵。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
无忧亦无怖。
胡卫东在心里默念着这几句话,这首谒言,很是能反映出他目前的心迹。与柳泉的情感纠葛,让他心绪难平,忧愁和焦虑也与日俱增。他心里明白,佛经教导的是让人们放下爱恨。但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正值青春年少的他,目前还无法彻底想明白这些感情问题。放下,那更是不可能的了。
老式的长途汽车从省城广州出发,慢吞吞地开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达这个小县城。票价倒是不贵,才三元钱,贵了胡卫东也坐不起。同车的除了乡下进城的老乡,还有两位妙龄女郎,一看就是知道是做那种职业的,年纪不大,只是妆扮得太浓了一些。
两个女郎坐在汽车后排,一路上叽叽喳喳地不知道用什么方言在交谈,满车的乡下人都用眼睛余光偷偷地打量着她们。显然,这些老乡不会是她俩的目标客户,她们大多是冲着在珠三角开厂的香港老板去的。
胡卫东的心里有些伤感,他没有丝毫看不起这两个女孩儿的意思,在他心目中,出卖身体和出卖脑力是没啥区别的,自己读了那么多年书,为了生存,还不是要找个老板,把头脑里的东西给卖了。尤其是当他看到,其中一个女孩子的五官,和柳泉有几分形似的时候,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那个年头,既没有手机,更没有互联网,在省城的时候,胡卫东还能回学校去看看女朋友,出了城,就不知道如何排遣思念之情了。唯有这一册两人共同抄写的金庸名著了,当初,两人约定,一人抄一章,能够看到柳泉娟细的笔迹,是目前胡卫东唯一的安慰了。
自从七月份,卫东回了一趟老家,到学校毕业分配的单位去了一趟,直接辞去了公职,把档案、户口落回了自家所在的街道,父亲气得从此不和他说话,母亲则是含着眼泪把他送上了再次南下的火车。
这位岭南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材生,毕业分配到了家乡的省电力局,这本来是在电力系统做了一辈子工人的父亲的骄傲。可是,感情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究竟要付出多大代价,才算值得?回到广州之后,卫东吃了不少苦头,那个年代,在省城上班是要靠分配的,基本没有自己找到工作的机会。最艰难的时候,卫东租住在名声狼藉的石牌村里,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泡面,还是一板一板散装的那种。柳泉呢,还在学校上学,也还在和自己的高干家庭作抗争,没有钱来资助卫东。
后来,听说珠江三角洲的港资厂里,不要任何手续,就招收技术和管理人员,只要有一张大学文凭就可以去上班了。卫东打点起行囊,与女友依依惜别,就奔离省城最近的东莞而来了。
莞城汽车站附近,有一家小旅馆,一个床位只要五元钱,卫东就在这里住了下来。花五毛钱吃了一碗牛腩粉之后,卫东就和旅店老板打听起找工作的事情,恰好老板是本地人,知道这个事儿,他告诉卫东,县城里面是没有工厂的,要打工,得沿着公路去香港人的厂里找,工厂都分布在广深公路两边,出城大约得有几里路。
卫东二话没说,怀里揣着一本大学本科毕业证书,就踏上了徒步出行的行程。
沿着公路,走出几公里去,沿途也没看见几家像样的工厂。那时候,东莞的经济刚刚开始起步,还没有一个制造之都的模样。所谓的广深公路也只是一条两车道的省道,路旁杂草丛生,尘土飞扬,路上不时驶过一、两辆挂着香港牌照的货柜车,扬起一串长长的飞沙。本地富裕起来的青年农民,也有人驾着日产二手摩托车飞驰而过,搞得卫东在路边站不稳脚跟。
大约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卫东在路上远远地看到了一片气派的厂房,和一个高出厂房许多的不知道是什么设备的高塔。卫东连忙快步跑了过去,在厂门口的传达室里,一个看上去流里流气的本地青年,穿着保安服,驾着二郎腿,在那里吸烟。
看见卫东走过来,年轻仔站起来喝住了他,问他是干什么的,说是厂里不让陌生人随便进。卫东第一次出来找工作,脸皮有点薄,但他还是讨好地问保安厂里是否招大学生,说着还掏出了自己的毕业证书。
小保安斜着眼看了一下卫东,晃了几下手里的香烟。看见卫东木讷的样子,他就说,厂里管事儿的人不在,让卫东下次再来。卫东当时不明就里,只好说声谢谢,悻悻地走了。多年之后,他才明白,这保安仔是欺生,看见卫东一副啥也不懂的样子,就不愿帮他,这就和夜场小姐见到青涩的客人,就会欺负他,是一样的道理。
又往前走了几公里路,卫东的腿有点开始发酸了。可是,沿路除了几家规模不大的玩具厂和服装厂,基本上没什么有规模的厂子。玩具厂和服装厂要的也是年轻女工,大学生都是用来做工头的,跟所学的专业毫无关系。那时候,卫东初出校门,找工作还有点理想主义,总想用上自己所学的专业,就有点不肯将就了。
在一家玩具厂门口,卫东遇到了一个刚刚从厂里出来的小伙子。小伙子说自己是东北人,也是来这里找工作的,刚在这家厂里面试管理员岗位。小伙子问了卫东的学校,和他想找的工作,就说卫东的学历太厉害了,在这里找工作很容易的,不像自己读的是一个二流大学的二流专业,就只能在一些小厂里凑合着当工头了。
接着,小伙子告诉了卫东找工作的一个初步诀窍,就是带一包好烟,见到门卫先递上一支。他说,这是行规,卫东连这个都不懂,当然就连门都进不去了。
他娘的,原来如此!
卫东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之后,和东北小伙儿互留了姓名,就挥手再见了。他走到路边的一家农村小卖部里,花了十几元钱,买了一包不知真假的万宝路香烟。
这差不多是自己三天的生活费了,卫东略微感到有点儿心疼。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等找到工作,对比一个月近千元的工资,这点钱就不算什么了,卫东只好这么自我安慰,自己却舍不得拿一支出来抽。
望望西边开始下沉的太阳,卫东想到离开莞城已经有十几公里的路,就决定不再往前走了。他迈着酸痛的双腿,慢慢地往回走着,不知道怎么搞的,脑海里居然想起了当年大学军训的时候,他们唱的那首歌曲: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快回到县城的时候,卫东又看到了那家名叫“益生电子”的工厂,和它气派的现代化厂房。卫东有点不死心,他又拐下公路,来到了那家工厂的门口。
这一回,门卫室里换成了一个年长的保安值班,那名保安差不多是卫东父辈年纪的人,一口莞式普通话说得很是别扭,为人却是很憨厚、实在。
他一看卫东的样子,就知道这是来找工作的,就问了卫东学校和专业的名称,一听到岭南大学和计算机这几个字,他马上说这是他们老总需要招的人,连忙问卫东有没有带毕业证的复印件,卫东尴尬地说没有准备。
老头儿和蔼地笑笑说,没关系的,他让卫东把姓名、年龄、学校和专业写在一张白纸上,然后让他在传达室等着,自己锁上厂门,拿着那张纸片,进厂里汇报去了。
卫东站在狭小的传达室里,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他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比坏人多,等到自己有能力了,也要像这位老汉一样,尽可能地去帮助前来打工的人们。毕竟,大家出门在外,都很不容易,一丝哪怕小小的温暖,都可以暖起不少人孤独、惊慌的心怀。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门卫老汉才从厂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精神矍铄的中年人,虽然穿着工装,而且皮肤黝黑,但是一看气质,就是厂里管事儿的那种人。
“你好!小伙子!”
来人同样操着半咸不淡的莞式普通话,倒和老门卫的发音有几分相似。
他自我介绍说:我是马建国,是益生厂的技术部经理,学计算机的大学生,正是我们目前最需要的。
仔细看完卫东递过来的毕业证书之后,老马说:
“你什么时候可以过来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