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4年第06期
栏目：历史传奇
“大帅，成都武侯祠到了。”清宣统三年闰六月十一日，在康藏经边转战七年、功勋赫赫的原川边经略使、新任四川省总督赵尔丰一路上迢迢千里，跋山涉水，从崇山峻岭的康地回到了川西坝子深处素称温柔富贵之乡的成都。他是在川康间的分水岭，也是第一要镇——雨城雅安下马换乘八人抬绿呢大轿的。赵尔丰生性俭朴，原本是要骑马上省的，说那样快；而前去迎接大帅的川省代表饶凤藻等人坚持要他换乘绿呢大轿，他们文绉绉地向大帅传达出这样的一个意思，成都是礼仪之邦，非大帅呆久了的“蛮夷”之地可比，以下的意思不言自明。赵尔丰只好接受了。
雅安到成都不过三百来里地。新任总督大人乘上八人抬绿呢大轿后，前面鸣锣开道，后有大队侍卫，摆足了架子排场。一路州官、县官摆香帛接送、叩拜，庶民回避；所经之地不过名山、邛峡、新津、双流五州县，却是在第五天上午才到成都的。乘坐在绿呢大轿上的大帅，在一群顶翎辉煌的戈什哈护卫下，威风凛凛来到成都南郊那座古柏森森、红墙绿瓦的武侯祠前停稳时，一个戈什哈上前挑起轿帘。川省代表饶凤藻趋步上前，低头弯腰抱拳轻声禀报道：“大帅，川省所有要员都出城迎接大帅了！”
赵尔丰用手捋了捋颔下一把灰白的胡须，威严地不无矜持地咳了一声，一手轻提袍裾，龙骧虎步走下轿来。他下轿伊始，对面前排列得整整齐齐、等候朝见的川省大员们视而不见，却转过身去，借看久违了的川西坝子风韵，掩盖内心不平的滚滚思绪。
成都附近一带农村最具天府韵味，有一种富足温馨的气息。放眼看去，水平如镜的秧田中，有星星点点的农人在弓腰忙着插秧。
但是，赵尔丰知道，这表面上看似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的四川，不过是个假象；自己捏在手上的决不是一个令人垂涎的红果子，而是一个烫手的红炭团！他是来接二哥赵尔巽的班的。因情势紧急，朝廷再三催促，二哥这个前任川督等不到他来交接，就赶着去奉天（沈阳）就任东三省总督去了。在任总督不等新任总督来办交接就去，这在清廷历史上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可见大局之危急。二哥临走前给他留了封信，算是新老总督的交接，也是当哥哥的对弟弟的爱护。信中，二哥对他谈了川省局势的危急，特别指出：能不能稳定川局，从而治理好川省，关键是看目前能不能处理好在川省开展得如火如荼的同朝廷针锋相对的保路护路运动。
“大人！”这时，饶凤藻趋步来在他身边，轻声提醒，“来参见大帅的蜀中大员们，已等候多时了。”
“嗯！”赵尔丰这才转过身来，走上前去，以他素常傲慢的姿态接受川省大员们的朝拜。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其中一位个子高高的青年军官，漆眉亮目，声如洪钟，态度不卑不亢。他不由得想起二哥在给他的信中对蜀中俊杰逐一介绍时，特别提起的尹昌衡。说是其人今年不过二十七岁，日本士官学校留学生，在川军中享有很高的威信；是个不成龙即成蛇的人。嘱他注意笼络，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哈，这娃娃是哪个？”因此，当他从师爷手中接过手本，对这些前来迎接的蜀中大员逐一核对，弄清那青年军官果真是尹昌衡时，他心中暗想：啥子说得那么凶哟，不过一个刚出世的青勾子娃娃嘛！草草结束了礼节性的应酬，不胜其烦的赵大帅重新上了他那顶八人抬绿呢大轿。一声“起”，大轿在前呼后拥中进了城，直奔督署而去。
人说赵尔丰办事操切，果然是。他上午刚到，下午就去岳府街保路同志会视事。为了给保路同志会中的蜀中绅士们一个礼贤下士、为政清明的好印象，他身着便装，青衣小帽，乘一顶二人抬小轿，午后悄悄出了督署后门。身边仅跟一个师爷，一个贴心卫士——草上飞何麻子。
然而，赵大帅一进岳府街同志会就感到气氛不对。他也不声张，先是将两手抄在宽袍大袖里，背在身后，仰起头，看了看标有大夫第字样的门匾和蹲立在门前的两尊用天全汉白玉石雕塑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石狮子，这才缓步朝里走去。过了照壁，面前是一个小天井。天井中有一丛绿色的芭蕉，肥大绿色的蕉叶，将洒在上面的阳光晃落到地上，变成了一片闪烁迷离的斑斑金箔，编织成了一个梦。天井旁边一间屋子里，坐了满满一屋绅士。赵尔丰停步伫立芭蕉树下，目光透过雕龙刻凤镶有玻璃的窗棂看进去，只见一群身着长袍马褂、背上拖根大辫子的绅士们，正在争相发言；他们用一口浓郁的川话，大声武气地声讨主张借外债修建川汉路将铁路收归国有的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川汉铁路大臣端方：
“盛宣怀、端方这些人是卖国贼。他们只图自己私利，不惜把修路主权双手捧给洋人！”
“卖路就是卖国！哪个龟儿子敢卖路，我川人当共讨之共诛之！”
“各位股东，请安静！”随着一声洪钟大嗓，保路同志会副会长张澜飘然而进——张澜，字表方，他是认得的。会场上立刻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全部转向了张澜。身着一领青布长衫，脚蹬一双青布白底朝元鞋的张澜，川省南充人，秀才出身，中等个子，仪表不俗，一双眼睛光芒乍乍，非常精神。
“报知各位一个好消息！”张澜在台前一站，笑着用手指着窗外在芭蕉树下站立伫听的赵尔丰，不无幽默地说：“我们的父母官赵大帅上任伊始即礼贤下士，已到我们会馆来听大家发言好一会了！请我们的制台大人训话，欢迎！”说着率先鼓掌，转身向着窗外。
在热烈的掌声中，赵尔丰走了进来。
赵尔丰是有些来历的。历史上，赵家同清廷关系很深。赵家本是汉族，祖籍山东蓬莱，因先人忠于清廷入了旗籍。其父依据旗籍习惯，去掉赵姓，只称文颖，一八四五年进士，放任山东知府。一八五四年因抵抗太平军死于阳谷县。清廷特予“优恤、立专祠、予世职”。赵家四兄弟，大哥尔震，字铁珊；二哥尔巽，字次珊；赵尔丰是老三，字季和；老四尔萃。兄弟四人中，大哥二哥是同治十三年同科进士，尔萃是光绪十五年进士。独尔丰以纳捐走上仕途，先是分发山西，为山西巡抚锡良看中。因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时，慈禧太后、光绪皇帝母子逃难路经山西，锡良接驾有功，为慈禧太后、光绪皇帝母子看中赏识，后来受到重用，调升四川省总督。赵尔丰亦随锡良至川，官授“匪患”严重的永宁道。上任伊始，赵尔丰以快刀斩乱麻的霹雳手段，很快治理了“匪乱”，由此得到快速提升。他在任川边经略使七年间，破天荒地破除了康地沿袭了上千年的土司世袭制，改为中央集权下的朝廷分封流官制，史称“改土归流”；同时他在康地办教育、兴实业，将个地广人稀、经济极为落后的康地治理得有了新气象，成为一道不仅是巩固四川，也是巩固西南的战略屏障。当西藏达赖十三世喇嘛，在觊觎我西藏多年的英帝国主义唆使支持下，悍然发动武装叛乱时，赵尔丰不顾高龄，毅然请缨平叛。在西藏，他身先士卒，上山一匹骡子下山一匹马，平息了叛乱，将英帝国主义驱逐出了西藏，为维护祖国尊严和领土完整，立下了殊勋。”但赵尔丰生性残忍，迷信武力，滥杀无辜，早在川省任记泞道时就有“赵屠户”之称。
在掌声中，制台大人缓缓走进屋来。早有仆役将一把黑漆云雕的太师椅放在主席台上。制台大人稳稳当当坐在了太师椅上，一双豹眼虎威威地将台下扫了两个来回，这才捋了捋颔下那把胡子，开始说话：
“本督部堂，这些年虽久在康藏戍边，但对川省一切时时关心，处处留意。特别是……”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明显加重了，也严厉了：“川省年来发生的保路护路争路，本督部堂更是了若指掌。”赵尔丰在讲了一番君君臣臣的大道理后，亮出了他的观点，这也是他今天来的本意：
“朝廷深体民艰。四川太穷，所需七千万两银子的修路费，川人是无论如何负担不起的。目今川省业已民穷财尽，再筹资修路，无异于奢谈。”看着场上一些人流露出来的不满，他又捋了捋胡子，缓声说：“当然，借洋人外债修川汉路并非就是万全之策，然对朝廷的指责则也大可不必。在座的都是本督部堂赖以信任、重托的股东、绅士。本督部堂特来聊尽良言，希望大家一定要平心静气，为大体着想，为川人作出表率。若因情绪激动，作出什么过激之事就不好了！”满以为自己这样一来，这样一说，犹如兽王出山高处一吼，百兽噤声，可是他错了。这是成都，不是康区，股东们更不是他赵尔丰手中那支捏顺了的听说听教的边军。他的话刚一落音，座下的绅士们立刻哗然，其间夹杂着不满的嘘声。赵大帅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掉过头去看坐在身边的张澜。
张澜看了看他，不仅不帮他的忙，反而说出这样一番令他下不了台的话来：“大帅这话我张表方就不懂了。其实，事情的由来尽人皆知：光绪二十九年，美、英、法等西方列强趁我甲午新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之机，迫使朝廷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为加紧对我掠夺，西方列强将目光瞄准了我国内陆，尤其是我天府之国。英国学者肯德就公开在报上撰文说：‘这个省份（四川省）的财富和资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法比拟的。’英国政府计划修建一条由上海经南京、汉口、宜昌、万县至成都的铁路，在它的势力范围内，将‘条约港’重庆建成‘远东的圣路易’。试问，哪里是在修路，分明是对我川省的觊觎。”说着，张澜话锋一转，“大帅的恩师前川督锡良，早就看出了西方列强对我之险恶用心，他在川主政期间即上奏朝廷，谓‘川省高踞长江上游，倘路权属之他人，藩篱尽撤，且将建瓴而下，沿长江数省，顿失除要……’结论是：‘非速筹自办不可’！大帅在未回川就任之前，护理都督王人文亦同情川人，反对铁路国有，屡次为我代奏力争，屡受朝廷申斥而不悔。王川督表示：‘虽再三、四奏，直至罢职，亦乐为川人尽责。’最后，人文专折参劾盛宣怀，惹恼京师，朝廷下旨严斥人文，谓‘如兹事端，唯该督是问。’随后即调人文去京。锡良、人文在为川人争路事上，可谓尽心尽力，在巴山蜀水有口皆碑。大帅经营康藏功勋赫赫，但望在此事上，不要寒了川人的心。”张表方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可谓有理有节有力，让赵尔丰听了半天吭不了声。心想，哎呀呀，四川的事真不好整！自己原想挟大帅之威来此灭火，不意竟陷窘境，反而被张表方将了一军，如何是好？
赵尔丰一张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依他的脾气，早发作了，但他不敢发作。他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四川保路同志会在全省一百四十二个州、县、镇、乡都设立了分会。而在全国保路呼声最高的川、湘、鄂三省中，又尤以川省为最。现在在这儿向自己叫阵的张澜，还有幸好没有到会的四川保路同志会会长颜楷，四川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等人，都是要功名有功名，要才有才的尖嘴利舌之士。咦！要是第一回合自己就输了，以后的事情咋整？他的耳边分明响起了导火线引燃的吱吱声。赵尔丰略为沉吟，看着发难的张表方，笑吟吟地说：“本督部堂不过今天是先来看看大家，随便说说话。若大家要我对川路事表个态，我以川人之意旨为是。”
场上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澜用他那一双见微知著的眼睛打量着赵尔丰，心想，人人都说赵尔丰性烈如火，动则发作，其实也并不尽然。赵尔丰不简单，有相当的政治斗争经验，当他处于下风时，也能阴柔求变。他于是抓住赵尔丰的话跟上一步，说：“既然制台大人这样表态，那就请制台大人将我们股东会的决议向朝廷代奏！”
“好吧！”赵尔丰慨然应允，却又问，“只是不知股东会议决议是什么？”
“我股东会的决议是，坚持川路商办。”张澜说着扳起拇指算了一笔账，“截至本年四月，我股东会已集股一千五百万两银，除已支销外，尚存生银七百余万两，大大多于湘、鄂办路筹款。而且由宜昌至归州已筑路基三百余里，可通车段三百余里……如此等等，可充分说明我川省既有集股之财源，又有筑路之能力。因此，我股东会坚决请求朝廷收回铁路国有成命。另要求朝廷严惩川汉铁路公司驻宜昌总经理李稷勋！他为讨好邮传部大臣盛宣怀、端方等人，擅将我川路股款七百余万两银交付盛、端二人。恳请制台大人维护正义，代奏朝廷，撤查李稷勋，参劾盛、端二人夺路劫款！”
“啊，有这样的事？”赵尔丰大大吃惊了，他忽地站了起来，十分义愤地说，“如真有这样的事，不要说你们不依，本督部堂也断断不依。我现在既为你们的父母官，就要为你们伸张正义。事不宜迟，我这就立即回督署去办，一旦查明果有此事，我立即为你们代奏，并以本督部堂的名义，用急电发给内阁，参劾盛宣怀、端方，决不留情！”
看赵尔丰就要走，并且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张澜率领股东们起身相送。刹那间，刚才有些僵持的气氛，这会儿显得很和谐很亲切。张澜等川路股东会的股东们，一直将赵尔丰送出门，看着他上了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