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刮起了西北风。晚饭刚过,有人发现北大河那边飞出了火光。许多人跑上连队后边的大岗,观看大火,议论声一片。炊事班班长石兰也拉着水水上了大岗,就看见黑幽幽的北大河那边,蜿蜒着一条火龙……
石兰感到了水水的颤抖。那阵儿,水水正扶着石兰的肩膀。石兰好生奇怪,便问,你冷么?水水答非所问,说,这火烧得好大啊。石兰笑了,怕什么,火再大也烧不过北大河,那是一条天然的防火线。水水知道石兰的话是对的,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中总盘着一种不祥之兆,冷冷地,像一条蛇。她怕让石兰看出自己内心的懦弱,便拉着石兰的手下了大岗。
就在那天夜里,集合号响了。匆匆忙忙组织起来的知青们随着王连长奔上了火场。
在北大河岸边,走在最前面的副连长卜力收住了脚步。时已深秋,靠岸边的河水结了一层薄冰,闪着幽幽的光。卜力拿不定主意,是趟水过河,还是绕道前进。这时,人高马大的王连长从后边跑了上来,等不及卜力把情况讲完,他便挥动着手中的镰刀,用浓重的胶东口音吼道,日他个娘,再绕道上桥林子都烧光了。话音刚落,他便跃下陡坡,跳进冰河。
咔嚓咔嚓的破冰声膨胀了知青们的热血,人们呼啦啦地跳进了冰河。这时,卜力发现水水立在河边发愣,便问,你……害怕吗?水水扬起脸,犹犹豫豫地说,我……肚子疼。她想说她来例假了,但脸一热,又说成了肚子疼。
此时的卜力满脑子火情,没有时间考虑水水的具体情况。他也真不知道女知青生理的特殊性。他只以为水水胆怯,便火着声音道,都火烧眉毛了,还怕这怕那。言罢,他便拉着水水衣袖一起下了水。趟到河中间时,他感到水水浑身发抖,打摆子似的。他的心像叫猫挠了一下地剧痛,便轻声嘱咐水水,咬紧牙,上岸后快走,别停脚,出透汗就不冷了。
涉过北大河,又绕过几座山头,一场扑灭山火的战斗就打响了。很快地,近处的山火扑灭了,王连长命令石兰和水水留下来看守火场,其他的知青则随他扑向另一处火场。
嘈杂的队伍渐行渐远,很快地消失在一座大山的剪影里。大森林完全沉寂了。这时,躺在山坡上的水水才感到腹如刀绞,疼得她呻吟连声,一声声高,一声声低。
石兰又惊又怕,便把水水扶坐起来,问,你这是怎么了?水水耷拉着头,闭着眼睛答,我,今天来月经了。什么?石兰鬼惊鬼怪地喊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是要做大病的!吱声?火都烧到家门口了,我哪好意思吱声啊!水水歪过头,勉强一笑,说,你去给我找点水喝吧,我喉咙都要着火了。说罢,她便伸手去解系在背包带上的瓷杯,不料两手乱抖,怎么也解不下来。
石兰见状,就自己动手解下水水的瓷杯,朝前方草塘望了望,说,这地方,除了塔头沟,哪里还有水。水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声道,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石兰走下山坡,找到了一条水沟。她蹲下身,舀起一杯水,递到了嘴边,小心地抿了一口,又猛地吐了出来。沟塘中的水不但难喝,还溶着燃烧过的草木灰,石兰吐了好几次,才吐尽了舌苔上的灰末。她手握茶杯,望了一眼远方,无望地叹了一口气,这才端着灰水回到水水身旁。水水接过水杯,一笑,一扬脖,便把一杯水灌进了肚。之后,她咂吧咂吧嘴,又笑,说,等灭了这场火后,我就写第三十一份入党申请书。这场大火是对我的一次考验,我要争取火线上入党。说罢,眼皮一合,人便倒在了山坡上。听水水这样说,石兰点点头,心却揪成了一团。她坐在水水身边,也渐渐地困乏得合上了眼睛……
石兰是被水水的一阵惊呼声吓醒的。那时候,天光已然大亮,燃烧过的森林间弥漫着淡淡的烟气,散发着呛鼻的糊焦气味。山下的大草塘一片漆黑,像一条长长的黑水湖,蒸腾着一层层白烟。
顺着水水伸出的左臂朝东望去,石兰的脸色顿时也变了:就在距她们不足百米的山坡上,又噼里啪啦地重燃起来一片林火。
咱们赶快去扑火吧。石兰想拉水水一起去扑火,却没有拉动。石兰吃惊地白了水水一眼,水水淡淡一笑,惨白惨白的牙齿间沾着点点黑草末,说,你看我这样子,还能打火么?石兰低头看去,只见水水棉裤上浸着一大团血渍,湿漉漉,黑乎乎。她鼻子一酸,泪水便流了下来,说,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人来救火。水水点头,就有泪珠在黑眼眶里转,脸上却笑着,说,你去吧,快去快回,我自己先打一会儿,能打灭多少是多少。石兰转头看了一眼越烧越大的火,说,你就躲在这里别动,怕是有危险。水水说,能有什么危险呢,我一个大活人,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石兰了解水水的性格,也就不再劝了,起身朝西边大森林跑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待到她带着扑火的人们赶回来时,找到的只是水水烧焦的躯体。水水没有死在原来的山坡上,她倒在了死灰复燃的东边那个山坡上,伸展着的双臂犹作扑火状。
这次打山火过后,师里组织了讲用团,到各团宣传打火事迹,打火英雄。活人借死者光,石兰成了知青的楷模,走到哪里都是鲜花,都是赞扬,等讲用结束之后,石兰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让石兰感到满足,感到光彩,但也感到后怕。她知道,如果那次水水没有特殊情况,那么,去找打火队伍的人或许是水水,而不是自己。如此,烧死的将是她而不是水水。更让她不安的是,牺牲了的水水没有被评为烈士,因为她的出身不好,社会关系也太乱。
一阵湿风淋过了石兰的脸。石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看看天空,发现刚才低压着的云正向自己走来。知道这是大雨的前兆了。她立起身,看看水水的墓,又踅过身,看看卜力的墓,这才抬脚朝路上走去。她钻进了小车,却没有关车门,就手把着方向盘,侧身,还是看那两座坟,呆呆地。看着看着,她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仿佛两坟之间站着一位少女,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那是红豆,是自己的女儿红豆。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一次,她是来接红豆的。在进村前,她也先到知青坟看水水,却巧遇了红豆。
那次,石兰走得太累了,在给水水扫了墓之后,坐在坟基上,竟然睡着了。她是被一个声音唤醒的。蒙蒙礷礷中,她感到有人拉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少女正审视着自己,闪着一双漂亮的鸽眼。
见石兰醒来,那少女一笑莞尔,问,阿姨,你怎么在野外睡觉呢?容易着凉的!声音甜甜的,脆脆的,给石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样熟悉的面孔,这样亲切的声音,让石兰吃了一惊。她再睁大眼睛,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穿白连衣裙的少女。这女孩身材总在一米六十以上,弯弯的新月眉,明亮的鸽子眼,微翘的蒜头鼻子,半启半合的元宝口。
石兰越看心跳得越慌,不知不觉站了起来,眼睛亲着少女,问,能告诉我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红豆。
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我妈妈。
看你妈妈,你妈妈是谁?谁是你妈妈?石兰两眼游出了困惑。
那个叫红豆的女孩怪异地白了石兰一眼,弓下腰,把手中的一束野花摆放在水水的坟头。那是一束野花,有山百合,有野罂粟,有草马蓝,富贵着黄,燃烧着红,幽静着蓝,鲜艳着一团生命。
石兰心里说,不,那不是你妈妈,水水没有结过婚,是不会有孩子的。孩子,我才是你妈妈呢,你的亲妈妈!
一切都明白了。石兰差点喊出声来。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耐着性子等红豆直起身,才问,好孩子,不,红豆,你听说过一个叫石兰的人么?
红豆的鸽子眼里闪现出欣喜:你就是石阿姨,来接我回杭州的?
石兰的心头便泛出一种悲凉。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接你的?红豆抿了抿嘴唇,两弯新月眉紧皱,白净的印堂处凹出一个“川”字,深深的,像一只沉入江底的铁锚。
爸爸看了知青回访团的名单,就说你会来接我,还说你会给我安排一个挣很多钱的工作。
那么肯定?石兰心头窃喜,顾盼之间,又看了看水水旁边的一座新坟,禁不住转了话题,问水水:能告诉我这座坟是谁的吗?怎么碑上没有名字啊?石兰手指那座新坟,疑惑的目光扫向红豆。
红豆的眸子里便罩上一层阴翳。她垂下眼睑,答,那是我爸爸给自己造的。爸爸说,他死后就埋进这座坟中,跟妈妈做伴。红豆一脸平静,像是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与自己无关。
唉!石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只能完成一半了。在回北大荒前,她曾周密计划两个任务,一个是接红豆回去,一个是劝卜力回去。她心里这样想着,茫然的目光撒在水水坟头的鲜花上,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问,你天天都来送花吗?
我每天去城里送牛奶,回来时顺便采些野花献给妈妈。
这时,石兰才注意到,大道上支着一辆自行车,货架两端各绑着一个奶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