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年间,破败的惠因寺来了一位外乡游客,年约五旬,身高体健,身着轻裘,腰束绣带。骑一匹高头大马,跟一名剽悍仆从。下马后,对着荒疏的寺院连连摇头叹息。主持慧远闻讯,出来迎迓,闻得此人正念:“难,难,难,岂知俗难僧亦难,一念之差铸此错,十万布施功难返。”
慧远合十道:“施主远来,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客人道:“老法师可是慧远方丈?”
慧远道:“阿弥陀佛,老衲正是。”
客人道:“在下姓贾,名空,连州人氏。久闻江南惠因寺寺院雄奇;佛祖灵光。今日成行,不期宝寺竟然这般景象,实在出人意料。”
慧远脸皮一红,道:“原来是贾施主光临寒寺,老衲想那连州乃粤省地界,离此虔州地界相距千里,自是不知敝寺的种种奇怪。寺庙败落,老僧等难辞其咎。施主不辞辛苦,迢迢千里至此,想来是佛缘了。”
贾空微微一笑:“老方丈真是佛子慧眼,在下有一小名,正是叫做‘佛缘’。”
慧远喜道:“贾施主尊号佛缘,诚我佛门之喜。”
便人方丈用茶。奉茗之间,贾佛缘吩咐从人捧上纹银十两,要院主代为操办素斋。慧远方丈喜得银须抖抖,寿眉颤颤。连忙吩咐下去,打扫贵客房,整肃卧榻,务要讨得贾檀越欢愉。
慧远复对贾空道:“适才檀越言名唤佛缘,想必尊号定有一番来历。”
贾佛缘道:“贱名说来,的确可以敷衍出一段故事。在下世居连州,家境不敢称首富,也难屈居第二。只是在下父母婚后无子,是一大憾事。在下父母生平无所好,惟喜礼佛斋僧。菩萨面前,所燃香烛车载船装。久而久之,院后烛梗竟积聚成山,以此可见二老之虔诚。后来,家母中年得喜,临产之日,方于佛堂礼佛,在下竟在佛座前落生,因此取名为空,小字佛缘。”
斋罢,慧远引着贾佛缘于殿堂僧房、山前寺后游历一遍。每至一处,贾佛缘只是摇头叹息,默然不语。慧远甚觉愧然道:“六十年前,此寺时常闹祟,致使香客日稀,布施渐无,寺僧走了十之八九。老衲其时尚幼,身无退路,故而滞留。自老衲主持山寺以来,也算励精图治,勉为其难,把香火撑持下来。然修缮殿堂,整肃佛慈,实在无能为力。”
贾佛缘道:“老方丈不必自责。此寺故事,在下也风闻一二。据说当年寺僧行为不规,与山妇私通,不知可有此事?”
慧远陡然脸红,嗫嚅道:“老衲其时尚幼,无所知晓。待老衲年岁稍长时,寺内只留了些老弱病残的僧人,以躬耕自给了。”
贾佛缘道:“往事已矣。在下所言也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况寺庙之兴衰,犹俗业兴衰,自有定数,老方丈不必往心里去。在下此次来宝寺,是另有一番缘由。”
慧远道:“请施主赐示。”
佛缘道:“在下原本做过新州司马,因感世事艰难,官场险恶,遂弃官回乡侍奉父母。上月底,韦驮忽然入梦,引我至一寺,只见此寺颓败诸佛黯然,钟消鼓息,香火不继。韦驮叹道:‘此寺六十年前因妖孽作祟,以致成为这般模样。贾施主盛富一方,虔诚礼佛,能否效孙隆故事,使此寺重放佛光?’在下道:‘弟子正有此心,但不知此寺何名,宝刹何处?’韦驮道:‘此乃惠因寺,在虔州境内赣江岸边小崆峒山。’今日到此,果然与梦中景象无有二致。佛之所示,真是不谬。”
慧远大喜,道:“韦驮显圣,惠因寺重放佛光指日可待,贾施主请受老衲一拜。”
贾佛缘忙扶住道:“老方丈礼重了。振兴惠因,是在下之志。我沐雨栉风,跋山涉水,正是为了修茸宝刹,弘扬佛法,正所谓义不容辞。老方丈行此重礼,在下岂不要折福折寿?”
说毕,吩咐从人打开箱匣,对慧远道:“依在下看,全部殿堂、亭阁、塔院所需缮资,大约两万银足矣。可惜当日走得仓促,又恐路上不太平,携带银两不便,故只带得纹银一千,仅可供工匠开工办料所需之费。在下即日便到山下客栈寻宿,此银老方丈可先收好,开工之后,余银白当遣人返家把银票打来。”
慧远忙推辞道:“老衲断无保管此银的道理。山寺虽贫,总有施主一卧榻,还祈施主不嫌衾薄,就在山上安顿。”
贾佛缘略一沉吟,爽然道:“既然大师强挽,在下便住寺内。”
慧远大喜。
即命人安顿客人、马匹。正计议间,僧人寄禅来报,说寺外一年轻乞丐要求剃度。
慧远斥道:“你等好不晓事,今日有贵客在此,如何有空去招呼什么乞丐?再者山寺本穷,旧僧已是不堪负担,哪里还敢再纳沙弥?打点一顿斋饭,送他下山去罢。”
寄禅道:“徒弟也是这般做来。无奈此人抵死不肯下山,非要见方丈一面不可。”
慧远面露不悦之色:“红尘中人,最是势利。若不惹事,谁肯跨进这道山门?所以求佛者,大抵为一己之私。想早先惠因寺何等鼎盛?因寺养僧,僧众无数。后来寺院闹鬼,粮缺炊断,顷刻间众僧瓦解,哪有人上山剃度?去吧,劝他下山,勿误了日后前程。”
寄禅作难道:“这个丐者不比往日上山避难之人,他斋饭不吃,汤水也不喝,躺在山门外石阶上,只是口口声声要见方丈,又身患恶疾,冷热无常。他说,反正是一死,如老方丈不见,就死在山门口,生不能作惠因僧,死也要做惠因鬼。”
慧远怒道:“可见是一个无赖狡诈之徒,去告诉僧值,与我赶下山去。”
寄禅正要领命而走,贾佛缘起身道:“老方丈且慢!在下有一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慧远道:“请只管赐示。”
佛缘道:“在下以为,人空门者,大抵是三种人:一为官府所逼,无路可走者,所谓遁入空门;二为生计无着,衣食不全者,所谓逼入空门;三为虔诚向佛,乐而为僧者,所谓求人空门。此三等人,佛门不拒。现此人既有向佛之心,老方丈还是去见见为好。”
慧远道:“善哉善哉!施主所言极是。只因寺产耗尽,不敢再开山门收徒,既然施主如此说,我且去看来。”
于是到达山门,见那乞丐衣衫褴褛,斜倚在山门外石阶上,身边一卷烂棉絮,脏秽异常。见慧远等人来,翻身纳头便拜。
慧远道:“你且起来,老衲有话问你。”
丐者起身道:“老法师请讲。”
慧远细细端详,见丐者也就二十来岁年纪,虽面污发乱,脸呈病容,却眉清目秀,两眼有神,礼数周至。慧远道:“年轻人,你放着好端端自由身不做,为何想起做这空门中人?”
丐者垂泪道:“老方丈明鉴,如今世道,朝廷腐败,洋人横行,兵燹粮荒,盗贼蜂起,哪里还有小民的活路?”
慧远道:“你来投寺,想必自有隐衷?”
丐者道:“小人家居虔化,系世代书香,至我父辈,家道中落。小人年幼时,村中时疫流行,父母长辈皆染恶疾去世。小人无依无靠,遂沦为乞丐。后得一蛇丐垂怜,收为徒,至今已十年,谁知上月我师徒俱染恶疾,师父年迈,终于不能抗病,于十日前去世。小人细细思量,既然终有一天不免一死,不如求人空门以图一生。恳请老方丈慈悲,将弟子收留。”
佛缘插话道:“古人云:为僧为道,出于无奈。山寺贫寒,和尚清苦,你小小年纪,熬得住吗?”
丐者道:“既入佛门,便是佛子。寺内戒律,自当遵守,永生永世,善修己身。”
慧远叹道:“你虔诚向佛,老衲断无拒你于佛门外之理。只是荒寺穷久,支用浩繁,增一僧则多一份斋,此例一开,恐山门就要大开了。”
佛缘听后,略略沉吟,道:“在下红尘中人,本不宜置喙方外之事,只是看这年轻人面目善良,言词恳切,向佛之心,如铁板钉钉。俗语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法师格外开恩,录为沙弥。其度牒支偿等一应费用,概由在下一力承担。”
慧远脸回春色,道:“阿弥陀佛,此乃功德无量之事,贾施主既如此说,老衲敢不应命?那年轻人,你且报上身世姓名来。”
丐者大喜,道:“小人吴金石,虔化直隶州人氏,因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今发鸿誓,愿皈依沙门,永作佛子。”
说毕,跪下行三叩之礼。
次日,由贾佛缘出资操持,方丈慧远命击鼓撞钟,焚香祝祷,禀告佛祖,为蛇丐吴金石剃度,录为僧籍,取法号印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