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0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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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赶尸匠的养子,为人顶缸坐了两年零七个月的牢,出狱那天,养母去世,她和养父的双穴早些年养父去世时就已经建好,但是乡政府不准埋,要火化百分百,说是为了发展旅游。正在我愁得要死时,儿时玩伴给我出点子:到火葬场开一张证明。火葬场的证明从哪里来?抬个死人去烧。死人从哪里来?嘿嘿,天机不可泄露。反正,从此我干上了卖死人的生意。
过清水江朝南,朝山里头去,一直去,翻过鸡公岭再向西,一路向西,西到落日的尽边头,有个去处叫天堂山。这里三省搭界,地广人稀,深山老坳,天高皇帝远,自古就是个避乱求安的地场。那些官场失意的仇家追杀的看破红尘的,还有那些杀人越货想洗手上岸的,每每发愿进山,图的就是自食其力远离尘嚣。所以天堂山人口不多,姓氏却杂得很,据讲百家姓里有的天堂山能占一半。这些人野得很,不续族谱,不问来历,也不拜先人。书呢是要读一点的,家家都把小伢子送学堂里念两年,识几个字晓得记账看告示就中。这里方圆百十里只有一个小镇,也叫个天堂镇。天堂二字叫得好,人就活得快活些。老百姓讲:水往山里流,代代出诸侯。
这里的风气是男人学手艺女人做田。小镇上木匠瓦匠铁匠铜匠,种茶的烧炭的剃头的修脚的,磨豆腐的晃麻油的编篾席的缝衣掌鞋的,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哪个也不挡哪个的路。顶不中的就唱小曲拉胡琴讨钱,也算一个行当。因此天堂镇的男人一年有半年是在外头混,剩下那半年就回家来过神仙日子。地广人稀,本来活人就容易,可人一活得松散,性子也就憨了。手上一壶茶腰里一袋烟,讲话慢条斯理,天上只要不下刀子,你都看不见他们急。
出镇沿沙河朝上走,路口有一巨大的青砖坟,叫做叫花子坟。讲的也是老祖宗的一员,靠乞讨筹款盖船屋的故事。这叫花子吃了一辈子残羹剩饭,却攒下一袋金银,留给儿孙们去盖屋。至于自己,临死丢下一句话:说是活着没少讨人嫌,死了,就把他埋在山口路边,让过路人一人给他一砖头出出气。于是感天动地,一人一砖头,砌成了一座小山样的坟。现如今清明扫墓鬼节烧香,老百姓头一炷香还是要敬这位叫花子。可见人无贵贱,活的其实不过是个念想。
在叫花子坟对面,早年来了个姓任的人家,就是我家的祖上。他盖了三间草屋,后来有了点钱也舍不得盖瓦,单单圈了院墙。圈院墙不为旁的,是为练武艺,怕旁人见了害怕。因为我们家的武艺有点怪:是吆赶死人的武艺。是怕人家讨嫌,才远远地把屋建到了山口上。
早年,在川陕湘桂的边境一带都有这一行。那些小商小贩,那些纤夫走卒,还有判了流刑的罪犯,一旦客死异乡,免不了就有好心的同乡或者同行凑钱买路。中国人讲究死者为大,让游子归乡,叶落归根,入土为安是个积德行善的事。可是路途遥远,扶了灵柩归乡毕竟花钱太多,所以就出现了运尸体回家的土办法,也就有了赶尸匠这一行。
旧时,在偏远小镇的客栈里经常可以看到“包吆死人过省”的招贴。吆,就是吆喝,跟吆鸡吆鸭差不多。死人不认得路,想回家只有靠活人吆喝。早年你若在川东陕南湘西桂北旅行,便极有可能看到死尸走路。晃叽晃叽地过来一行死尸,他们头上戴上一顶高筒草帽,脸上贴着黄表纸,周身裹着宽大的黑尸布,他们腿上绑着竹片,关节不能打弯,走路靠摇肩膀,碰见沟坎更是连蹦带跳,有点吓人。死尸在两个以上,尸身就用草绳一个一个串连起来。死尸前有一个摇铃敲锣的人领着他们,这就是赶尸匠。
赶尸匠也是白天上路,手中摇着摄魂铃敲着小阴锣,口中念念有词,警示行人避开,边走边撒纸钱,意思是买路了,同时也是指引死人踩着纸钱走,通知有狗的人家把狗看住。碰见行人就轻轻招呼一声,吆死人的!晚黑也投店住宿,叫一声,有喜神打店!那些生意清淡的客栈老板就乐颠颠地迎出来,因为据讲喜神打店,能带来财运。把人带到一处偏僻的房间,候在门外的老板等着赶尸匠掏出票子买贡。旧时乡村客栈,老板是不管饭食的,但遇到喜神则非管不可。不但管进口,还要管出口,因为赶尸匠片刻不离死人,上不了厕所。饭食要两套,一套敬喜神,一套自用。老板只管送到房门口,搁在地头叫一声供果来了。此后直到鸡叫上路,赶尸匠再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旧时湘西桂北一带乡村小路都是建在村外的,所以赶尸体过村寨并不十分骚扰乡民。
赶尸匠也有自己的地盘和行会,有死人归乡的信息传播。一般都在秋冬季节农闲时做,没有生意他们也就是一般种田农民。只有接到业务,他们才将自己装束起来,足蹬一双草鞋,身着青布长衫,腰间系一条黑丝带,头上戴一顶青布帽,腰间别着一包符,前去赶尸。虽然做着这件事,却忌讳旁人称赶尸匠。所以行内人请他们赶尸,是说请师傅,请师傅走一回脚!赶尸匠若答应,他便拿出一张特制的黄表纸,请你将死人的姓名、生辰八字、去世年月、性别籍贯等等写清楚,然后画上一张符,贴在这张黄表纸上,这张纸就一直别在自己腰里,以示魂魄随行。直到50年代,政府明令禁止烟馆妓院,顺便将觋公巫婆、测字卖卜、吆赶死人等等一并扫除,这一行才逐渐绝了迹。
这些都是后来我从书上看来的,我家老爹讲不到这么清楚。
任家师傅的第四代传人叫任油条,就是我老爹,是个炸油条的,本名反倒没人记得。他不做本门手艺就担剃头挑子,早年也跑过不少码头,后来老了跑不动了拿不动剪子了,才专门炸油条。天堂镇后来人口多了,山口路边的生意铺面成了一条街,磨豆腐的晃麻油的编篾席的剃头修脚的缝衣掌鞋的聚成一趟铺面,都叫它油条街,反倒成就了他。
我老爹为人厚道,做事巴结,他接人家钱一定打个躬,伸出双手,道声收钱了,就跟受人好大恩惠一样。早年镇里没哪家没吃过我家油条糍粑的,有现钱的就把两个,没带现钱的就赊账,他也从来没得二话。
我老爹欢喜伢子出了名,看见路过的小伢子眼睛子碌碌转,靠住就要拿根油条追在后头白送,搞得大人十分过意不去,带伢子有时还绕道走。街上有伢子找到这窍门,大冷天故意跳到沙河里洗澡,害得他把手指头杵到滚油锅里好几回。现如今顶门立户的汉子都还念着他的这个好。
我家老太也是山外来的,原在大户人家给人做小,私跑出来跟的他。听讲老爹每回路过她家,都上门代她光脸。旧时妇女脸上汗毛多了是用麻线绞,只有大户人家才请得起剃头匠光光脸,谁知光着光着离不开了,就跟着剃头挑子进了天堂山。他们两口子年岁大了,都没生养过,比常人还格外多一番恩爱。听讲从前两个人没事还手牵手上山闲逛,冬天老太代老头焐脚,夏天老头代老太光脸,农民的交易,有几个能活出这种滋味?从前一镇人常拿这话开玩笑。只是两夫妻不能生养,人高马大的一条汉子硬是种不活一棵苗,私底下也有不少说法。但人们念他的好,不愿伤他的心。
任油条到五十岁头上,山外大饥荒,有人帮忙给他抱了一个儿子,取名任义。大概心里想的是仁义。这任义就是我。我围着油条锅长大,十来岁就能帮上家里忙,发油条擀糍粑闭着眼做。就是有一条,念书不中,不晓得怎搞的,看见字我就头痛,天天在学校里站壁根。老师来我家讲,你家任义子脑子不笨哎,就是有点怪,怪里怪气的。你讲么事他也晓得,就是不上心,你要问他,就把两个白眼对你直翻,翻得你心里发毛。
老爹老太心里明白,我一进山就是这副德性,小时候一天到黑也讲不出几句话。人家伢子还晓得淘气,在外头野,我只晓得远远地看,难得龇嘴笑一下,立马又僵回去,脸硬得像张鬼脸壳子。在家里倒像是作客一样,端起碗就讲一声我吃了噢,背起书包就讲一声我去了噢,脱下衣就讲一声我困了噢。哄我也不吭声,骂我也不吭声。他们讲,我老是把一双眼翻白了,见天对山头上望。山头上有什么呢?荒山野草,几片白云。
现在我晓得我在望什么了,可那时谁都讲不清猜不透。
我老爹千恩万谢送走老师,转脸眼睛就潮了。讲,不是肥肉不巴皮噢,不是精肉不巴骨噢,抱来的伢子焐不热。两个老人顶怕的就是这个,有眼睛水也只好往肚里头流。
街坊邻居都看不过去,常把我喊去偷偷教训一顿,小时候我经常能享受这种待遇:你这伢子不懂事哎,你爹爹妈妈容易吗?含在嘴巴里怕你化掉了,捧在手心里怕你冻到了,你就不能讲一句巴心巴骨的话吗?我那时只晓得把眼皮翻翻,一百个不吭声。直到有了一次表现机会,这个恶劣印象才改过来。
我十一岁那年,县里头来“割尾巴”。镇里手艺人早就跑光了,剩下几个老的跑不动,只好去蹲学习班,叫家里天天晚黑去送一趟饭。那些送饭的听到里头呜呜哭就是回回见不到人。老奶奶送一回饭就家来淌一回眼睛水,也不晓老爹是死是活,一点法子也没有。我把眼翻翻突然讲,我去送。老奶奶讲,多少大人都吓得滴尿,你去管什么用?我又把眼翻翻,只是不吭。
到晚黑我拎上篮子就去了,问道,我来蹲学习班,换我老爹家去可中?那工作队干部笑起来,把手放我头上摸摸,一旋,我就脸朝外皮球一样弹到街上去了。我倒也不哭不喊,把衣裳掸掸回家就困觉。二一天早上出工的时候,我却把一镇人都吓瘫掉了:乡政府大门对面的老皂角树下,我把炸油条的油脚子抹了一身,手上抓着一枝松火把。我跟他来真的,不哭,也不闹,就听见火把嗞嗞叫。
一镇人都轰起来了,说你这伢子有话好生讲嘛,别做傻事嘛。我家老太腿都吓软了,满地满街地乱爬。于是全镇女人一齐又哭又喊:今天不放人,要死大家一道死!那帮工作队也骇得滴尿,忙不迭地放人。
他们放了人心里还不服,讲这么点点大的伢子是怎么想出来的?他哪来的这些毒点子?这么毒法子,后头肯定有人!我想我今天的思路跟旁人不太一样,恐怕跟我小时候的经历多少有点关系。
过后人家问我怎么想出来的,我还是把眼翻翻,讲,没想。可能真是没想。
这样一来倒是把老头老太快活死了,见人就讲我家伢其实巴心巴骨得很,他是心里有数嘴上不说罢了。念书不中就不念了,念许多书有鸟用啊?
事情过了站,我又恢复了老样子。还是一天讲不出几句话,没事就对着山头向呆。老爹讲,向呆就向呆吧,向呆又不是病。老爹想开了。他反倒对街坊邻居宣传:这伢子重情重义,靠住是想他亲娘老子呢,想爹想妈有错吗?将心比心啊。二回他亲生娘老子找来了,就喊他认,他愿意走也叫他走,我想得开得很。
自此老爹再也不逼我上学念书了,有事没事就领着一帮伢子在空场上玩,吹些从前赶尸的旧故事,怎么拜师,怎么走脚,怎么见世面跑码头。
我在二十五岁头上成的亲,并没有人来认领我。倒是老爹心满意足地走了。老爹的坟修在喜鹊岭的一处山坳里,背风向阳,坟不大却是座双穴。空穴是为老太预留的。老太也常去看他,去了一坐就半天,看日头从头顶慢慢滑过,听松风在心底起起落落,闭着眼睛轻轻讲:我来陪你噢,我来代你焐脚噢,你不冷了吧?她跟人讲,这死老头子一辈子都怕冷,我代他焐呢。
听的人把头点点,一脸素净。再望喜鹊岭,果然白云荒草,荒草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