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狱的那天是个阴天,要下不下的样子。打了好两天雷,就是不下。冬天里响旱雷,大白天见活鬼。按我们山里的说法,是个出怪的年成。
来宣布的干部是司法局的,还带着从前帮我辩护的那个郑律师,意思是这是个错案,现予纠正。口气很坚决的样子。郑律师对我把眼睛直夹,意思是有话你就大胆讲。我龇嘴笑一下,算是回答。讲什么呢?不讲了。那两个人互相望望,把吐沫咽了半天,后来还是律师开了口,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现在提出来。
我想了一下问,现在我就能家去吗?他们说是啊。我说那我现在就想走。我想的是,就是现在动身,到家也是明天的事了。
到了财务室结账我才晓得懊悔:坐了两年七个月劳改,天天下窑推砖,统共得一百五十块还不到。心想早知道这样就该开口要两个。人家本来有心要帮你的,你自己转不过弯来,现在这话就讲不出口了。我捏着那几张票子,东张西望总是回不过神来。想想那个黄警官讲得也对,哪个叫你这么愚昧?你这么能吃苦,在哪赚不到一百五十块钱?愚昧!黄警官是个女的,好年轻的,当初就是她进山把我抓进来的。另一个开车的是个男警官,说,这些山里人的脑壳都生锈了,你永远都理解不了他们那种思维方式,你跟他讲什么道理都是对牛弹琴。帮忙帮忙,你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呗,有帮忙坐牢的吗?
黄警官问,我讲的话你真的听不懂啊?
我答道,噢。
他们两个互相望望,不吭了。
然后我鞠个躬就出了狱,心里还在琢磨这一百五十块是怎么算出来的。两年零七个月,算算差不多快一千天,就算我出了七百五十个工,一个工只合两毛钱啊?这也太亏了。就这时,响了个炸雷,下雨了。
也就是这时,那个黄警官追出大铁门,喊我等一等,她硬塞给我一百块钱,说是她私人给我的。这妹子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报答她。那我怎么敢收?警察不欠我不该我的,凭么事收人家钱?打死我也不敢收啊。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人情大似债头顶锅儿卖,你敬我一尺我敬你十丈。这些做人的道理我懂。天堂山人从小就要晓得,一个人穷不死苦不死做不死,吐沫星子能把人淹死。官不怕财不怕,就怕背后有人骂,天堂人把脸看得比身子都重。
那妹子见我那么坚决就不勉强了,讲:任义啊,你有手艺又有点文化,你究竟怕什么呀怕?
我答应道,噢。
那妹子说,回去挺直腰杆做人,有法律撑着腰呢,别那么窝窝囊囊。
我连声答,噢,噢,我晓得了,我听政府的!
其实我怕么事?我么事都不怕。我敢来坐牢就说明我这个人心里没得怕字。
头年,莫乡长的儿子怀信子同人家打火拼,砍伤了几个人,事发了想找人替他顶缸。乡武装部的莫老大相中了我,他晓得我那一阵欠了不少债。我家巧巧产后大出血,差点把命都送掉。
我家老太是可怜老好一辈子的人,架不住人家几句好话,一口就应承下来。她也不晓得一判能判七年,晓得了她也不会答应崩脆,莫老大讲顶多三年的。本来我也气不过,你自己横行霸道惯了,惹了祸就好汉做事好汉当嘛,喊人家顶缸算什么本事啊?可老奶奶你跟她讲不清啊,说,伢耶,打人不打脸呀,人家领导找上门是看得起你呀。你老爹在世人家帮过你忙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哎。再讲你要不答应你往后还有日子过吗?我老了说走就走了,你往后不还捏在人家手心里吗?凡事要想长远一点哎。我想想以往是没少求人办事,我不靠领导靠哪个?还不晓得有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呢,想想,只好认了。我顶怕老太提忘恩负义四个字,我是抱养来的伢,一辈子都不能碰这根高压线。
我家巧巧当然不愿意,哭得死去活来,讲你不怕人家来插花啊?你不怕我跟人跑啊?你不怕我死啊?我讲,我怕也没用噢,我都拿过人家钱了。
哪晓得怀信子这小王八蛋还是出了事,也是他老子下台了没人帮他了,又把这事给捅出来,这才宣布把我纠正过来。想想也难怪那些警察要骂我,恨不得一脚踢死我,实际上我是出了警察的丑哎,让法官脸上都无光哎。我这张脸无所谓,掉地下也没人捡,警察的脸能丢得起吗?所以那个律师暗示我几回我都不吭声,我不能接这个腔,顶缸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就是一泡屎我吞下去也两三年了,现在再反悔就没意思了。做人要有点骨气的。
对我来讲,当时最严重最头痛的问题,是腰里少了几张票子。一百五十块,买衣吃饭再打车票,真正只剩下一屁股搭两胯子了。可我又是非赶回去不可的,早先就有人带信来讲,讲我老太怕是不中了。我问过郑律师,郑律师也这么讲。怎么说也是应该先回去看上一眼,再迟了怕是连这点想头也不能让老人带走。不然的话,在城里先做上一段,怎么搞也不至于两手空空。我老是摸裤腰,我摸过好多遍了,其实不摸也清清朗朗,二十二块五毛。二十块能做么事?怕是只能割二斤肉打一斤酒,这么想想,真是丢人。我决定在大刘子店里先赊上一点烟酒,老太要上路了,怎么讲也是个白喜,不办一桌好茶饭讲不过去。
我搭的是旅游车,只有一趟旅游车,司机佬开口就要五十。我心里话天堂山么时候改成旅游景点了?坐了三年劳改,世事变化太大。其实从县城到天堂镇只隔着一座鸡公岭。如果算直线距离,顶多二十公里。当然,山路难行,弯弯多,险滩多,司机佬也不便宜。有时你看着看着就到了,乡政府的楼角就挂在手边上了,一转弯又不知跑到哪里去,望山跑死马,汽车也是属马的。这台旅游车这时也成了蹦蹦车,根本就是一路跳着上山下山的。司机佬嘴巴骂个不停,可两只手却钢爪一样抓牢方向盘动也不敢动一下。车上有七八个人,都把脖子长长地探出去,像一群争食的公鸭,鬼撵的样东倒西歪,一路惊呼。
只有我,把脸黑着,两腿叉开,蹬在椅子背上。我不叫,也不呼,我不想浪费表情,换句话讲我也没有许多表情供自己浪费。一个人,哪样活法不叫一辈子?哪样死法不叫一条命?该着你了你就生生逃不脱,叫有么用?怕有么用?要死鸟朝上,不死翻过来,我就是这样想的。人生在世,恼火的是活,不是死。
最恼火的还是腰里少了几张票子。人穷嘛,眼皮子就浅嘛。另外,我想巧巧,我是真想,天天都想。巧巧来看过我几回,有时孤身一人来,有时抱着伢子来,来了我只能把她膀子捏捏什么事也做不成。我真恨不得马快到家就把她抱上床,亲她,揉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把她里里外外都掏空。让她轻轻地喊,他哎,你慢点噢,你小声点噢!可是不中,我老太就要走了,哪能马快就做这个事呢?可怜我连这点想头都不能有!
在镇头,小卖店的大刘子一见我就鬼喊:任义子你怎么才家来呀?快走快走,你老太一口气咽不下去,就是在等你个狗杂种哎。我嘴上讲噢,脚底下却不动。大刘子问,你还向什么呆?还不快走?我讲,我想在你家赊点烟酒,可中?大刘子一脸麻子坑都红起来,快走快走,你家什么都不缺,乡里乡亲的哪家不送一点?你跟我是什么关系?还放这种屁!
我千恩万谢过了,才慌不迭地朝家跑。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围了一堆老妇女,七嘴八舌地在那块聒噪。我扒开人群就冲进去,妈哎,妈妈哎,我家来了,我家来晚了!我跪在床头没命地喊。
一屋子妇女都抹起眼泪来。说,总算家来了。
老太一丝游魂还在,听见我喊,眼睛皮子还能微微地跳,只是睁不大开。巧巧也立在旁边,眼睛子红红的,嗓子哑哑的,手上拿一块毛巾,不住地擦,擦。老太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话,我把耳朵贴上去,听不清。巧巧喊,任义子家来了,没事了,你就放心上路吧!
老太又把嘴动动,咕噜一声像是有话要讲。巧巧跟我小声讲,头两天就水米不进了,好像还有心思没了,就是猜不透,我都急死掉了。
我听了这话耳朵根子立马叮地一响。我站直了转一个圈,讲:快,烧热水,烫手巾把子,拿剃头家伙来!我家传的手艺是剃头,老太的心思自然我最清楚。
开水来了,我吹口气把手巾把子拍得啪啪响,往老太脸上一焐,一屋子都惊叫起来。我只顾拿把剃刀左一荡右一荡,咔咔直响,屋里立马荡出热浪有了活气。一屋人屏声静气,听我一把刀嗤嗤地走,听老太舒舒服服叹了口气。等我边边拐拐角角落落地忙完,老太一张脸已经有了血色,跟困着一样。
大家这也才松口气,讲起当年老头老太的许多风光事。讲,这些年我老爹虽讲不在了,老太嘴上不说,心里还能不想吗?早上洗把脸,就能伤到心呢。这心事,旁人摸不透,媳妇摸不透,也只有做儿子的能摸透。都讲,这个伢子养得不亏!还是这伢子有孝心,虽讲不是亲生,却比亲生的想得还周全!这都是老娘讲不出口的心思哎,旁人怎么晓得?又都讲,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做女人的能像老太这样活出点点念想,容易吗?不容易。
听到这些话,心才服帖了。好像做人做成功了,验收合格了。
正叹息着,有人忽然想到合葬是个难题,讲现如今做什么事都要有指标。我有点奇怪,难道死人还要批指标吗?他们说真是的。疑惑着,轰然一响,雨急将起来,敲在瓦上,就跟擂鼓的样。看着看着山就矮了,看着看着沙河就白了。
再去看老太,老人家已经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