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乡政府出了告示,现如今讲文明了,人死了一律要火葬,这是县上的决定,也是天堂山发展旅游事业的需要。所以乡里成立了丧葬改革办公室,今后凡是未经批准私埋乱葬的一律从严处理。
我听得有些发呆,半天讲不出话来。心想自己真是坐牢坐迂掉了,么事都看不懂了。这生老病死哪个也不能晓得,难道没经批准连死都不能死了吗?众人又讲,你也不用太当真,成立这个所那个办,不就是想多收几道钱嘛,没有过不去的门槛。前年成立文明办,要收文明费。今年成立丧葬办,也就是要个丧葬费,好大事啊?一人省一口,养个大肥狗。再讲你家老爹早八辈子就做的双穴,又不是今天才冒出来。你好生求求,多塞几包好烟,兴许就把证领下来了也不一定。
我傻愣愣地问,这从严处理是怎么处理?大家面面相觑,都答不上来。可能大家以为我坐劳改坐怕了,听到官府腿肚子都抖。又有人讲,别想那么多了,趁大家都在,该换老衣的换老衣,该搬寿材的搬寿材,任义你去乡政府跑一趟,不就什么都晓得了?小鬼再怕也得见阎王。
我这才清醒过来。好在寿材寿衣头几年就预备下了,是现成的,我抓上几包烟就出门了。巧巧跟后头一把拉住我,代我套上白麻戴上黑纱,又掏出一把碎票子,她讲那个烟怎么中?你起码要买二十块以上的。又悄悄讲,连升子回来当乡长了,你先去看看他,先听听他怎么讲。这话让我一愣。
连升子,来福子,还有个刘麻子,都跟我是学堂里的同学,几个伢从鸡巴拖痰灰的时候就玩得好。后来又加上一个武巧巧,当年还假码十七地在一堆磕过头,要拜我老爹做师傅学手艺。虽讲这些都是小伢子搭妈妈锅的把戏,可到底还算得上交情,巧巧这么讲自然有她的道理。
但是这话由巧巧嘴巴里讲出来,就让我多少有点心里不自在。我晓得巧巧对连升子还是有心思的。
我出门时又回头瞥了巧巧一眼,巧巧刚好把脸别过去,这更让我觉得怪怪的。连升子什么时候回来的?连升子怎么当乡长了?你是怎么晓得的?这些问号像疯狗一样撵着我,撵得我七上八下心里没得底。
是的耶,自己三年不在家,巧巧是怎么过的?当真没人来插过花吗?依巧巧那个野性子,我家老太是管她不住的。伢子小,家里穷,守着那二亩地本来就够她受的了,她怎么架得住人家甜言蜜语哄呢?何况还是个当官的连升子?
可是,可是,天堂山到底是个讲究插花的地场哎。男人不在家,女人要插花,天经地义哎。旁人插花也就罢了,偏偏那个连升子不能叫他插。为么事不叫他插?我也讲不清。因为自己混得不像个人?因为她从前讲过话的?因为连升子是大学生?连升子在县城里做事了?连升子现在又回来当乡长了?因为都是又都不是。我就这么一脚高一脚低往乡政府去找人,我来找人到底做么事反倒记不大清了,我有两天没合眼了,耳朵边就像有人唱山歌——蕨菜荠菜灰灰菜,清水咸盐也是个爱——心里乱得跟鸟毛样,真的。
雨住了,风停了,我站在老皂角树下拼命想,想得脑壳子都痛。后来我记起来了,我还有事没办啊,有大事没办,我是个重孝在身的人。我要问清楚丧葬证在哪里办。我现在还不能去见连升子,我听到这三个字就心烦。我要领丧葬证赶紧家去守夜呀!
一打听,丧葬改革办公室就是从前的武装部,我心想这下好了,丧葬办的莫老大跟我家还有点交情,就是他喊我去顶缸的呀,这下找对路子了。当初他三番四次上家里来动员,不是自己仗义,怀信子早就进去了,怎么讲这也是个大人情吧?当真三年劳改还顶不上一张丧葬证吗?
果不其然,莫老大一见我就笑了,说早知道你要家来了,我跟你讲的不错吧?顶多三年,我不会害你的!我也噢噢答应着,慌忙递上烟去。莫老大摆摆手,点上自己的烟,说来办丧葬许可证啊?我答,噢。一包撕开口子的烟我也不好收回去,就大大嗨嗨丢到他桌子上。
莫老大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我说噢噢。他说你先拉到县上去烧,烧过了火葬场会给你开个证明,然后拿那个证明来我给你办证。你放心,我不会卡你的。我说,我有点特殊情况要跟莫主任反映反映哎。
莫老大说,不就是老任头的双穴吗?乡里都晓得的。你老娘要早几个月死,我都没得二话。现在乡里布告都贴出来了,你让我怎么办?精神文明是个大事,要靠大家共同支持。连升同志讲了,天堂乡火葬率要达到百分之百,决不搞下不为例。我们执政能力强不强就体现在这高头哎。
我讲,莫主任哎,你讲这些大道理我哪懂啊?讲道理我不是你对手噢,你把嘴捏起半边来我也讲不过你噢。你就不能抬抬手帮我想想法子吗?
莫老大说,我有好大胆子啊?我不过是个中层干部。跟你讲句老实话,趁早拉去烧。水家涝有一户姓古的,硬是不听劝,非要埋,结果怎么样?埋下去几十天还是扒出来,人都烂了臭了还得烧!
我心想我家老头老太一辈子就这么点心事,费了多少脑子才建起这么个双穴,天堂乡没哪个不晓,没哪个不夸,怎么就妨碍你文明呢?我要是捧个骨灰盒子回来放在老爹身边,还不晓得有多少人在背后骂呢。人家不晓得政府又来了新章程,人家只会骂你个不肖子孙,骂你抱来的野种养不家!我这哪是办白喜啊?这比扒我皮还难受哎。
我讲,莫主任你千万千万代我想个法子,你帮了忙我感谢你一辈子。
莫老大两手一摊,说你这话讲的,我有办法还不帮你吗?
我讲,要多少你讲个数,我没二话噢。
莫老大把脸一黑:我跟你讲清楚,乡长就怕大家误会,要求我们办证一律免费。晓得了吧?政府不收钱,一分钱都不收,完全彻底为你们服务。
我急了,一张笑脸转眼就硬住了。就讲了句狠话,我说做人要讲良心哎,我当初帮你忙的时候你是怎么讲的?你讲二回有事就找你,你把胸脯拍得嘣嘣响哎,你摸摸良心还在不在莫主任?
莫老大把脸垮下来,黑得跟锅底样。讲任义子哎,三年牢把你坐出息了。你跟我叫板啊?我怕你威胁啊?你是帮我忙啊?我有什么事要喊你帮忙?那是看你有点懂事了才给你个机会!你朝二面望望,天堂山哪块石头你能喊答应?
我傻了,是的耶,天堂山哪块石头我能喊答应呢?可他莫老大能,他手下那些民兵如今都叫保安了,他动动小拇指你就是死虾子一只。他能把你碾得渣子都没得,灰都剩不下!
我是怎么家来的,我已经不晓得了。昏昏沉沉还记得,临出门莫老大喊我把香烟拿走,我没拿,走到外头那包烟还是摔出来。我三把两把没接住,烟就滚到阴沟里去了。莫老大跟后头喊:我给你指条路,乡长办公室在楼上,门朝东!
我没去找连升子。
天亮了,我躺在自家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