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08年第02期
栏目:小说世界
我们八驿镇紧靠松花江,曾是北方驿道上的一个站馆。镇上很多人都是站人的后代,可许建来却不是,他家是后来从外地搬来的。离开八驿镇三里多地,有一座省属监狱,他老爸就在那儿上班,管后勤伙食一类,也穿警服,来回骑车子,从街上日日地驰过,那也是很抖精神的。监狱系统的人归省里统一调动,忽而这忽而那,自己说了不算,一纸调令,许老爸就来了。
还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许建来的妈妈就病故了。我们都记得当时出殡的场面,许建来手上撅着一根雪白而琐碎的灵头幡,哗哗啦啦地飘拂在劲飕的秋风里,走着很规范也很僵硬的步子,就像仪仗队里的新旗手。他爸瞥他几眼便说,你倒是哭啊,你妈死了你咋不哭?许建来也知道不哭不对,又挤眼睛又咧嘴的,就是哭不出来。他爸的脚就上去了。他用怨怼的眼光看了看老爸,这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很显然,他并不是哭他妈,而是被那只警用皮鞋踢哭的。
大概因为这个,许建来变得很孤僻,蔫蔫的不怎么说话,也不合群,没事就躲到一边去看蚂蚁上树。新分来的女老师姓范,师范大学毕业,人很水灵,在当时的年月里,在我们这样边僻的小镇上,这件事就算很稀奇了。大人们都用异己的目光看她,说大概上头没人,或者犯了什么错误,才发配到这样的地方来了。范老师在这样的目光泛视下就很不自在,尽量缩在学校的蜗壳里不出去。许建来的性格不招人喜欢的,可范老师发现他学习好,就刮目相看了。那天是班会,范老师讲来讲去,就讲到了许建来头上。她走下讲台,踱到了许建来的身边,用温柔的目光上下抚摩了一遍,才问,你爸爸是干啥的?
许建来说,在监狱里。
范老师哇了一声,瞪大眼睛说,怪不得。几时才能出来?
许建来说,你不了况。我爸有时候在里头,有时候在外面,出来进去,都是家常便饭。
范老师懵住了,还以为许建来说的是英语。其实不了况就是不了解情况的简缩,属于我们这一带的自创性语言。范老师终于弄懂了这层意思,可还没弄懂那层意思,还以为许建来的老爸是屡进屡出的惯犯,便同情地叹息了一声,又问,你妈妈呢?
许建来说,我妈她走了。
范老师追问说,到哪去啦?我想尽快和她见一面。
这句傻帽话让我们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起来,竟把范老师笑得莫名其妙。许建来就在浩大的声浪里缓缓抬起苍白的小脸,用略微近视的眼睛看着她说,你想跟她见面,那太容易了,用不着跟我说,自己就能去。
范老师愣怔片刻,突然明白了。她伸出手来,那手绵软修长,是那种古典的仕女图上的手。我们都以为她要掴许建来的耳光,可是没有,她为他掸掉了粘在乱发上的一块铅笔屑,忽然就笑了。她说,看来,我真是不了况。我喜欢你的拗劲,有拗劲的人往往就有出息……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明亮的阳光里,我们都看见了,她长长的睫毛上挂了一些晶莹的小颗粒,猛一扭头,一片散碎的泪滴就溅落到了黑板上,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里,我们都以为擦不掉了。
这件事被人们正说反说,炒来炒去的,又添加了很多枝叶,传出了一个很大的半径,嘴狠的还说,新来的女老师是最聪明的傻×,这就很恶毒了。范老师挺不住,几次找到上头,以水土不服为由,哭着闹着非要调走,可我们八驿镇真是缺人。教学质量一直提不上去,就被县里扣住不批。当时班里只有两个同学和许建来不错,一个是男同学林大海,一个是女同学靳红玢,他们都说许建来不对,许建来却不承认自己有什么不对。他和范老师的和解是很别致的,甚至是无声的不见面的——有一天,范老师发现床头有好多草莓,怕直接询问没人认账,就以检查卫生的名义看手,结果只有许建来的上手有染上的红渍。范老师用两手包着他的两手,笑得十分动人,直说这孩子这孩子这孩子,实际上她比我们不过大着十来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