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聪明才智在少年时都用尽了,也许年轻时的满腹抱负被老财主泄了底气,神童风光中了个秀才后,从此屡试不第。
风光先生就出外当了个师爷。他发誓要混出个人模神仙样来衣锦还乡。
哪知道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
风光先生的主人,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吃穿用住,都要在芝麻官的名分下开支。高兴的时候,双方可以用兄弟朋友相称;不高兴的时候,主人是主人,门客是门客。身分和分寸都要把握好,混淆不得。风光先生心中自然明白,寄人篱下,白居不易,世道总是艰难的。
风光先生从小就有抱负,少年意气,以为这世界就这么大,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好好闯出一番天下来。有时空中飘过的一缕风,树上拂动的一茎绿叶,都会使少年风光先生莫名其妙地激动。仿佛一状一物,都预示着若干年后的某一天,会有一个意外的惊喜,会降下一团鹏程万里的青云来。但是做人难,做官更不易。风光先生虽说已能天天出入官衙,离七品芝麻也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却比登天还难。熬到个二十七八,八字家业,难见一撇。风光先生就只能为芝麻绿豆官摇摇鹅毛扇,出出馊主意。主意的好坏与否,采纳权决定权在你主人,怎能像一把百试百灵的刀呢?可见功夫在戏外,这样的本事谁也不具备,而这样的活儿,却还得由你来干。
风光先生后来就断了在仕途求发展的念头。不知是仕途的难以发展,使他遗忘了离村时的宏图大愿呢?还是仕途的险恶,使得他“曾经沧海难为水”,淡漠了当年在乡村受到的羞辱。反正过一日算一日也是一种活法,平日闲空下来,吟诗作画摆棋弄琴,硬着头皮求潇洒,偶尔也能物我两忘,拣拾出几分闲情逸致。
谁知道这诗吟得多了,文章写得顺手了,在小小的圈子里,不经意也会弄出些名声和麻烦来。芝麻绿豆的眼神就多了几分警惕,脸色也不那么中看了。从坏处想,你是在沽名钓誉,窥视着我这把交椅;从最好处讲,你还是不务正业,没有时时处处为国为民也就是为吾分忧。这是其一。其二,那时候的当官,就是靠诗文作敲门砖的。但这把交椅能不能坐长久,能否越坐下去越是顺竿子爬坡,其间还有许多非诗文能为之的真功夫在。这是风光先生周围那帮敲边鼓凑执闹的暂时还未悟明白的。于是,总有人替他抱屈仿佛这等聪明的人物,不谋个能说了算的一官半职,总不是个事儿。风光先生口口声声断了当官的念头,其实这念头无时不刻不在脑子里转悠。有道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虽说圣上英明,天下太平,尚武的不吃香了。但是文人不如意时,还要拿这两句诗来作比。这个“百夫长”,也就是管百八十人的小吏,却也比“一书生”要强,可见官本位确是古已有之。风光先生算算自个眼睁睁要跨进三十的门槛了,又是眼睁睁快朝四十奔的人了,一方面当官的念头已越来越淡,另一方面,这念头就像死灰盖着的余热一样,保不定经风一吹经人一撺掇,又会袅袅地冒出缕缕细烟来。
偏偏这个当口,芝麻绿豆又请了一个师爷来。两个摇鹅毛扇的凑在一起,或亲或疏,或浓或淡,你有初一,我有十五,哪个也不敢摆谱,哪个也不得不尽心竭力邀宠。芝麻绿豆虽说多了几分开支,日子倒是安稳多了。风光先生自嘲白居不易,实际上,他还是在拿白居易来作比。可惜的是白居易当过左拾遗,即便不得意时贬为江州司马,毕竟还是个官,而你白居不易充其量只是个为司马拎拎包提提草鞋的角色。
其实,白居不易的诗文也是有限得很。一村的人没文化,便以为识字先生好了得。风光先生兴在捧场中,衰在喝彩里,诗文便是见证。好在他的后人至今还保存几段,我们姑且也录下几句,以飨读者:
春来唱绿肥,
秋去叹红瘦。
都云世人痴,
不解此锦绣,
想来这种诗文,多读几遍唐诗宋词,任人智商低下,总还能凑出几句。兴许当年识字的不多,兴许不多的识字者中,善把诗文流传下来的更是寥寥。倒让风光先生之流存下几纸残页,也害得他凭空多添了几分怀才不遇的惆怅。为了使主角不致太失落,从此以后,我们就用白居不易来称呼他。
俗话说,三十不娶不言娶,四十不仕不言仕。白居不易在这尴尬境地,居然就有了退隐的念头,但自个想想也觉无奈:你没当过什么高官,有何可“退”有甚好“隐”的?想想无病呻吟苦作诗文还有诸多不便,不如逢场作戏下下黑白围棋吧!
说到围棋,有个雅号,叫作“坐隐”。不是说“大隐隐于市”么?那就坐隐。再说即便真正退隐,两手空空回到绍兴老家,又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尤其那个势利眼的老财主。想想也真是的,这个庸俗不堪的老财主,怎么会有个清水出芙蓉的俏丽女儿的……正好,围棋还有第二个雅号,叫作“忘忧”。手中有了这二三百个黑白精灵,隐也算退了,忧也算忘了,岂不两全其美!
于是得空便下棋。
于是便发现了围棋的诸多妙处。
白居不易新近才知晓,这围棋在宋代还有一别名,称作“木野狐”。大凡上了棋瘾的人,如被狐狸精迷住一般。旁人看来,几多凶险,几多荒诞,自个却有“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个中妙处。
白居不易果然着了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