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5年第10期
栏目:小说纵横
韩明轩有午睡的习惯。那天吃过午饭,睡意如期而至,可是,刚躺到床上,床头柜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特别刺耳。来电显示的号码很陌生,他不想接,现在诈骗电话太多,怕上当。响了一会儿,停了。电话铃声一停,脑子里的迷糊劲就上来,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心也随之放松下来。突然,电话铃再次响起,他吓一跳。一看,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韩明轩的心里有点火,不接。然而,对方的电话打了一次又一次,不屈不挠。
韩明轩只好接,一接,是个亲戚。说起来还很亲,他舅舅的女婿。虽说这个舅舅不是亲的,是韩明轩的亲舅舅去世之后,舅妈改嫁过去的,姓林,他们还有个女儿,叫阿芬。韩明轩的母亲、舅妈和舅妈后来的丈夫都早去世了,所以没怎么走动,也就疏远了,连电话号码都没存。
这位亲戚叫高火,是阿芬的丈夫,也就是韩明轩的表妹夫。高火人如其名,脾气有点急躁,风风火火,直来直去,耐不住性子。
高火说,怎么不接电话?
睡了。他说。
当干部就是好,高火说,能睡午觉。
早退休了,韩明轩说。
退休也是干部。退休干部工资高。
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无事不登三宝殿,高火说,你和市文管办的人熟吗?
韩明轩说,有点。
高火在电话里笑了,说,我估计你一定熟。你是名人。
韩明轩苦笑了一下,说,什么事?
高火说,见面再说。现在有空吗?我们到文管办去。
人家还没上班。
那就下午三点,文庙门口,不见不散。
韩明轩放下电话,微微一笑,是地下党接头,还是情人约会啊,这家伙,语言还有点现代味道。
市文管办就设在孔庙的廊房,是个科级单位,文管办主任正好是熟人,姓周。
高火原来是市胶合板厂工人,退休后拿社保退休金,很有幸福感,说,干你老母,不干活一个月还能拿2100元,只要还有一口气,每天睁开眼睛,便有70块钱,共产党比亲老爸还亲。“干你老母”是本地男人的口头语,大都表示亲切,比如老朋友久别重逢,刚一见面就说,干你老母,你最近死到哪里去了。当然,有时也用来骂人。用途不同,说起来语调也不同,表示亲切,后面“老母”的“母”字是轻音,骂人时,“母”字是重音,有时还辅以右手中指的向下动作。当初,胶合板厂破产,一个月拿400元的下岗补贴,还要交450元的社保费,他只好弄一辆三轮车载客。他知道自己载客属非法营运,他的车叫黑车。但是没人管。谁敢管?他说,谁管我、抓我,我就带老婆孩子到谁的家里吃饭。有一次,韩明轩在小区门口站着,是等一个来访的朋友,他突然跑过来,说,去哪里?我是最便宜的,上。定睛一看,是大舅仔,又说,上,不管去哪里,不要钱。韩明轩说,不出去,等人。于是,两个人就站在小区门口聊了一会儿天,大都是高火说话,发牢骚,骂市政府,骂主管国企改革的副市长,说等他挣够了钱,就上北京去告他,非把这个贪官告进监狱不可。韩明轩说,你怎么知道他是贪官?这还用说?现在无官不贪,告一个倒一个。说着,自己就笑了。韩明轩也笑。这时,他的朋友来了,正好街对面出来一个年轻女人,像是要出门的样子,高火说了声,我挣钱去了,拉车冲到对面。
高火要找文管办,韩明轩知道,一定和他住的古厝有关,他家住怡园。
怡园是本市城区现存唯一具有明清风格的古典园林,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听说,最近有关部门正在积极申报国家级。而古厝就在园林之中,具体说,是在怡心湖畔,古早时有个很文雅的名字,叫怡心楼,如今,本地人习惯叫它“小姐楼”。
每当皓月当空,晚风吹拂,小姐楼就如小姐一般,在湖里轻摇慢晃,婀娜多姿。
小姐楼是怡园的核心建筑,两层,大大小小十来个房间——这很正常,当初,虽然小姐只有一位,而为小姐服务的丫环老妈子却有一大堆,要是没有这一大堆丫环老妈子,还叫小姐吗?所以房间多。小姐住二楼,有两房一厅,小姐住一房,另一房是贴身的老妈子和小丫环住的,以便随叫随到。小姐楼之外,怡心湖边还有一排平房,住的是“下人”,也就是林府的男佣女佣,平房东边,有一座独立的小院子,一厅抱两房,是林府管家的住处。
听说怡园的主人是清代的一位正二品官员,姓林。虽然《清史稿》找不到他的传记,但省里的《通志》和本地的府志都有他的传记和逸事记载,“艺文志”中还有一篇他写的《怡园记》,有地方文史专家称,这篇散文属上品,脍炙人口。
怡园是林府的后花园。听说林府的主要建筑在“长毛反”时,被“长毛仔”烧毁了。“长毛仔”是本地人对太平天国的鄙称。太平天国后期,天京失落后,有一支太平军“路过”本城,烧杀抢掠,给本地留下长久的伤痛。“长毛反”之后,林家没落了,一代不如一代,到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林家主人是一位小学教师,连他在内只有三个人,就是林老师,林老师的妻子、也就是韩明轩的舅妈和他们的女儿。这房子太大太多,显得十分冷清。
解放后,听说房子太多没人住,政府要充公。林老师想,与其充公,不如让那些远房的亲戚们来住。于是,那些远房亲戚们就兴高采烈地搬了进来。
其实,对这些亲戚,林老师并不怎么了解,有的甚至叫不上名字。林家是本地的望族,数百年繁衍,族亲众多。
这些亲戚当中,有工厂(实际上,是一些作坊,共和国建立之前,这座城市没有一家现代意义上的工厂)的工人,有药店、布店、瓷器店、杂货店的店员,都属工人阶级,在新社会,政治上的地位都高于林老师。但他们没什么文化,对自己的社会地位并不自知,他们对林老师很感激。而林老师是个明白人,他读过毛主席的《论人民民主专政》,知道“人民民主专政需要工人阶级的领导,因为只有工人阶级最有远见,大公无私,最富于革命的彻底性。整个革命历史证明,没有工人阶级的领导,革命就要失败,有了工人阶级的领导,革命就胜利了。”他让他们来住,也就是让工人阶级来住,他想,住了工人阶级,这房子就安全了。所以,他对这些亲戚们很尊敬。按理,他在这些亲戚当中的辈分比较高,人们大都要叫他叔、伯,或者叔公、伯公等等,他都一一抱拳求免,从此,大家都叫他林老师,不管大人小孩都这么叫。
人们不能不佩服林老师的远见。不但房子安全了,他还因此而躲过了历次“运动”。因为每当“运动”一来,住在这里的亲戚们都为他说好话,把林老师说成一个对新社会,对工人阶级有着深厚感情的开明人士。
既然是亲戚,既然是林老师主动请他们来住的,林老师就没有收他们的房租,白住。这些亲戚们开头都有点过意不去,有的偷偷地给他塞过钱,有的变着法子给他送东西,林老师一概不收,一概退回。这样,他们也就慢慢地心安理得下来。韩明轩想,“心安理得”有时很可怕,一心安,二理得,“心”安在哪里,“安”在“理”上,什么理?大道理,从长远来看,私有制最终是要被消灭的,这房子从根本上说,是属于全体劳动人民的。谁是人民?我们。也许,这种心安理得是潜在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然而,这样一来,在感觉上,对于这些亲戚们来说,这房子别人的和自己的便没什么区别了。林老师的谦和,在某种程度上引导和增加了这些亲戚们的心安理得。
加之于新社会“运动”不断,每次运动一来,他们就扮演一次保护林老师的角色,久而久之,他们的主人意识就越来越强,俨然成了这里的主人。
唯一能看出林老师“主人”地位的,就是林老师一家一直住在“小姐楼”的二楼,也就是这座古典园林建筑当中,最“高贵”的地方。
后来,韩明轩的舅妈和林老师生的女儿林阿芬长大了。再后来,高火入赘林家,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这个儿子也已经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