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5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鹅江古镇。
镇心街尾靠北有一排通体油绿的房子,那便是邮电局。阶沿上摆了不少花花绿绿的地摊,远近闻名的鹅江邮市就在这里。星期天最挤,占一大爿街面,各色人等都有。
邮局里面那张供贴浆糊用的长桌也挤了三个小倒爷,摆满了邮册。角落上那位摊主,白净面皮身材高挑,颇有几分书卷气。这个人姓史,单名一个云字,经常来这里练摊的。
他是铁路车站上的一个小小办事员。
他今天摆的是几本集币册,没摆往日的邮册。他的邮票已经大部分处理了,在他看来邮票热的高峰期已经过去,很快将进入低谷,以后也很难升温。邮票虽然不可能再版,但纪念邮票每年却发行几十套甚至上百套新票,有的数量还很大,已是供过于求。古币则不然。古钱币同样具有不可再生产性,建国以来虽也出过一些纪念币,但比起邮票来就很少很少了。他看好钱币市场的发育,不惜把多年积存的邮票悉数抛出,大量吃进古钱币。此刻,他摆在桌上的虽也有一些秦半两、汉五铢、唐开元及清钱之类,但主要是吃进。与其说他是来卖钱币的不如说他是来进钱币的。这天生意还不错,已经先后有两三个收荒匠给他送来了几串民国铜元和几串宋钱,所带的一百多块钱也已告罄。史云抬眼去看墙壁上乳白色的石英钟,已是11点了。虽是星期邮市一天中生意最兴旺的时候,他也草草收摊,匆匆穿过熙熙攘攘讨价还价的人丛,望西而去。
西街与镇心街隔水相望,靠西门桥联接。这水便是川南有名的鹅江。鹅江绕城而过,原是一条清丽的护城河,时有渔舟唱晚,碧水清波。这些年烟囱一多,也就浑浊了。
过西门桥,便是西街。
西街是一条商业街,自古钱庄云集,商号林立。酒肆茶楼,终日市声不绝于耳。尤其是到了旧历逢八逢五逢三的场期,整条街更是万头攒动,拥挤不堪。流过去的是金淌过来的是银。店铺外的阶沿上,鳞次栉比地摆着各样的摊点。做百货的、花纱匹头的、水果干杂、香烟草纸、糖果瓜子的……更有那些凉粉凉糕凉面、油糍粑花生粑豌豆粑,名目繁多数不胜数。各种挑子担担一路比肩而上,直排到街尾出城的石牌坊脚下。西街一直未列入城市建设规划,原因就在于这条街保留的民清建筑也比较多。
史云过西门桥之后,绕过密集的人流,来到西街转弯处一家小巷门前。
这小巷十分的窄,仅容两人侧身而过,从这里过的人谁也不会去注意这小巷。
而这小巷,却是出故事出人物的所在。
这小巷曲折幽深,里面住着十几户人家。
一番曲里拐弯,史云到了巷子的尽头。这巷子是十几户人家的公用甬道。只是每到星期天,这小巷便不断有各色人等进出,全都是奔尽头这家人来的。
这家人邹姓,乃地方名士。
巷的尽头,有高墙。高墙上可见蓝天下的飞檐斗拱。高墙下有鱼池假山,中式格子花窗。花窗外有藤萝蔓架、盆花异草。
此刻,花厅静悄悄的。八仙桌上一桌麻将也无喧哗,史云没有同搓麻将的人打招呼,匆匆上了楼。
楼上却是另一番天地。
楼上是一个木质结构的房间,中间是一张楠木方桌,散乱地放着一些古币和整版的邮票。靠壁是一间大床,床头柜上架满了各种书,都是收藏和古董方面的。还散乱地放了一些铜佛、帽筒、梅瓶之类。靠窗的地方是一张长椅,长椅上也堆了不少硬壳壳书,砖头般厚。什么《历代古钱图录》、《明代清花瓷器赏鉴》之类。椅子有两个人,正翻着一本邮册。椅背红木雕花,雕工极精,嵌着云纹大理石。进门处放着一张大立柜,柜上放满了字画和信札之类。还有一大叠墨迹未干的油印小报,小报左上角醒目地印着《收藏园地》几个美术字。墙角地上是一堆锈迹斑剥的古钱。
来的人来得随便,走的人也走得随便,全因主人家也随便。这里有各种收藏信息,有各种藏品可供交换、买卖,且价钱要相对公道得多。东西自然也要资格得多。这里是不是市场的市场,不是俱乐部的收藏俱乐部。
那沓尚未分发完的《收藏园地》依然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其主编、编辑、刻印、寄送全是一人,这就是这小楼的主人邹之桐老先生。
认识他的人来这里,不认识他的人通过各种关系也来这里。不管你是政府的官员还是企业的经理,或是工人、小贩、中小学生,到这里来都一律平等,没有高低贵贱。有区别的只是看你的收藏经历。谈话的主题似乎永远只有一个,收藏主宰着主客的思维和感情。你手中有珍稀在握,或者识得真宝,大家便会对你敬畏三分。你要识不得宝,开黄腔,哪怕就是县大老爷到此,也会被冷落的。
邹之桐便是这独特王国的君主。不管来者是谁,大都一律称他邹老师。他在鹅江藏界有着无可争辩的地位——他的职务反而被人淡忘了,他是鹅江市政协的常委。
这深巷建于清末,原是一官绅的深宅大院。解放后这宅院被充公,先后住进10多户人家,把这院子隔的隔,间的间,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唯有院子尽头的后花园这一片小天地尚未改姓。
之桐老先生年事已高,却喜结交,乐此不倦地常常接待各方藏友。
楠木方桌上摆着红塔山。凡登此楼者,不问高低贵贱一律有份。有瘾君子一根接一根地抽他也毫不计较。来这里的人十有八九是来做买卖的,又大多是来买币的。那币就在墙角地头,自己选,看好了交钱。你说是几个就是几个,把钱交给他,这生意就做成了。地上的不论是明清还是两宋,都是普通品。上得了档次的,都放在桌上一个清花小碟内。看上哪几枚,需当了主人面议。
至于那些有关文物鉴别、价目之类的砖头大书,则是书商找他代销的。他也不厌其烦,乐于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