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先感到突然不见了的人,是寿连。
那时,我刚入学堂。村里的学堂,是老师家的堂屋,四壁无窗,大门低窄,亮瓦狭小,模糊,光线不足。老师常让我们到学堂边,两幢房子山墙间的走廊里读书。现在看,那山墙并不高,而且歪裂。但当时,在孩子的眼中,是笔直入云的。我们常仰看头顶的一线天。
我们读书,多是摇头晃脑,粗声大嗓的。只常见寿连瘦白着脸,睁着大而显水的眼,微动着薄的嘴唇,发出姑娘样的小声,身子不大动。
我们便去搔他的痒,摇晃他,才发觉他身上很硬,瘦得一身的骨头。于是,我们一齐摇头晃脑,粗声大嗓地嚷着:“寿连呐,干腊麂哎!”寿连先是脸红,眼光湿湿地望着我们。而我们大多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琅琅书声”中。寿连只得咬着嘴唇,低下头,盯他的书了。
我们觉得好长时间未见寿连上学,便蹦跳着去邀他。有的同学,还没到寿连的家,就大声地喊:“寿连哎,上学呵!”
寿连的祖母,坐在灶门口,颤抖着爬满蚯蚓样青筋的手,把半湿的烂草往灶里塞,眯着皱纹很深的眼,嘟着气球似的嘴,球破漏气一样响的向灶里吹风。黑烟扭成粗绳子往外冒。
她说寿连病了,躺在灶后间的房里。房间很窄,很暗。巴掌大的木格小窗,透点儿灰朦。寿连的干咳声,在弥漫的烟雾中撞响着。床边的板凳上,放着一个缺口的碗,碗里半碗水。几只肥胖的苍蝇,时而在寿连的瘦脸上伸腿,时而爬到寿连的尖鼻上理翅。我们伸手去赶,苍蝇们打个转儿,又落在他那黄稀的头发上。
寿连躺在床上,张大口,喘着气,低声问我们:“现在,老师讲到哪一课了?”
我们连忙掏出课本,告诉他。他的喉管拉钝锯样似的响着,还努力睁大眼,盯着书。他的眼,更显大而水汪,像是盈满泪。
一天,突然听说寿连“死”了!我们的心嘣嘣地跳,拔腿就向寿连家跑去。
只见他家人撕心裂肺地哭,昏天黑地地嚎。他的祖母揪着自己灰白的头发,在地上打滚。哭喊:“祖孙三代的命根子都断了,我还活么子?”寿连的爹,捶打着瘦得显肋骨的胸,骂自己白活个人,连儿子都养不活。寿连屋外的墙上,那长长的一行用石灰水写的大字,每个字的下端,拉下无数条石灰水线,好像字们也在流泪。墙边的地上,颜色不同的补丁连成的被单,包裹着寿连,不见他的面容。我们真想看看他,但又不敢揭开被单。
后来,寿连的爹来到学堂,把寿连的凳子,扛在他那驼着的背上,连声咳嗽着离去。三只凳脚向高而白的天空,一耸一耸的;破皮带系着的一只断凳脚,向我们一划一划的。我们呆呆地站着,痛感寿连真的“死”了。再也不能见了……
我们想到原来乱摇过寿连的瘦身子,用“书声”笑骂过他,觉得是“有过”的,便都在作业本上写下:“寿连,我错了!你莫生气!”之类的话,还注上自己的名字,再撕下这张纸,折叠好,趁下课时间,跑到野外寿连的坟前,扒开坟前干硬的土块,把这些字纸掩埋好。
我们齐齐地站在这个土堆前。白花花的阳光,把我们的黑影子投在黄土堆上。不知寿连躺在土里是个什么样子,竭力回想他的瘦白脸,大汪眼……但再也不能清晰了!又觉得:这厚厚的土,压在寿连的身上,不闭人么?真恨不得扒开这土堆,拉寿连起来,一起玩。但分明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一阵寒颤,默默地转身,步履沉重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