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暖暖的从窗台射进来,伴着凉凉的风,窗台上的那一盆长势极好的石蒜,在阳光里,那些躲躲闪闪的影子顽皮的覆盖着他贪睡的脸。这是一间不足食物平方的小房间,只容下了一张单人床,一张老旧的写字桌,桌上堆着一些书籍,一个水杯,一个相框,里面装着一个笑面如花的女孩子。屋里还有一把三脚木凳,墙角斜放着一把木吉他。
他转醒,起身,对着照片里的人说早安,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阳光正好,他伸了伸懒腰,去漱口洗脸。露天里有一个半人高的水缸,装着他从远方挑回来的水。他很小心的把水勺进一个小脸盆里,再放进毛巾,然后将整张脸都埋进去,再一抬头,用力的摔掉一脸的水,人,突然就清醒了不少。洗完脸,他并没有将水倒掉,而是拿到不远处来浇灌一棵已经长的很高很壮的泡桐树。并不稠密的叶子,散落了一地的影子,正被他踩在脚下。
他轻轻的拍着树干,说道:“老兄,早安!”
他习惯了用这两字来和他熟悉的人打招呼,树亦不例外。
这里是中国很偏西南的一个不管各方面都很贫乏的小山村,只有一所很残破的小学校,三间土坯茅房就是学校几乎所有的财产,二十几个六到十三岁的孩子,一个老校长一个老师。老校长是本地人,已经六十多岁了,胡子也有一大把。他是唯一的支教老师,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语文、数学、自然、历史、美术及音乐等等,凡是能教的他都包揽了。他的收获是,这里所有的人都尊敬的称呼他为廖老师。
他踏上这片土地将近六年了。这棵泡桐树也站在那个位置将近六年。
那年,他背着简单的行李来到这里,受到了校长、学生和所有村民的热烈欢迎,大家恨不得倾其所有来款待他。但他只有唯一的请求,允许他在屋前的空地上种一棵泡桐树。现在,树已经高的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春天,那朵朵犹如金钟倒吊的白花,散发着幽幽的清香。他常常会有错觉,在泡桐树下,会有那么一个女孩出现,抱着树,从树后面顽皮的弹出一个脑袋来,对着他笑:“晨曦,我在这里!”然而,每次他抬头去看,每次都失望。
夏天的晚上,他会拿着木吉他,坐在树下,一首一首的自弹自唱着,弹的最多的,是唐磊的那首《丁香花》。每当这时,住得近的学生和村民会来充当忠实的听众。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它;多么忧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当花儿枯萎的时候,当画面定格的时候,多么娇贵的花,却躲不过风吹雨打;飘啊摇啊的一生,多少美丽编织的梦啊,就这样匆匆的你走啦,留给我一生的牵挂!”
在那忧伤的旋律里,他仿佛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蹦蹦跳跳的往前跑,那长长的扎成马尾辫的秀发,左右甩动,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度。她奔跑的动作,像足了一只受惊的兔子。所以他喜欢叫她‘兔子’。然后她会突然停下来,回头来冲你一笑,那是两枚天上新月造的眼睛,狡猾的冲你眨眼:“哈哈,你追不上我!”她高兴的时候常常会这样说。
“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你看那漫山遍野你还觉得孤单吗?你听那有人在唱那首你最爱的歌谣啊,尘世间多少繁芜从此不必再牵挂!”
村里人和外界接触的不多,也不太能理解这首歌所要表达的情感,更不明白,他们的年轻的老师,弹唱这首歌是想要抒发什么样的心情。只是觉得很好听,便会不自觉的鼓掌,以示尊重和鼓励。
他在这个没有人了解的学校里,一呆就是五年多。教学空闲里,他像一个真正的农民一样劳作――种菜,桃水,煮饭。艰苦的生活在他原本俊朗的面孔上烙下无情的痕迹,原本白皙的肤色变得黝黑,这样使得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多岁。当三年过去了,有孩子试探的问他:“老师,你会走吗?”他会给他一个安慰的笑。看到松了口气的学生,他心里一阵难受。志愿者可做一年、两年或三年的停留,可是这里一直没有另一个志愿者来。早先来了一个女生,但是不到一个礼拜人就走了。这里是缺水啊,能喝的水需要到很远的山下去挑。他常常会在早上开门的时候发现,门口放着两个树叶抱着的鸡蛋,或几枚杏子,再不然便是一束随处可见的野花。那是他的学生,为了挽留他所表达的诚意。于是,他便一年一年的留了下来。那些被封存起来的记忆,也逐渐的被这里的一切所替换。
他热爱着这里更甚于自己的家乡。他渴望自己带给这里的孩子的不仅仅是知识,还有更多。他也希望更多的人能关注这里,帮助这里的孩子。那天他代替老校长去镇上开会,遇上了正在采访的记者。他费了好多的唇舌才将他们引到了学校来,给他们讲学校的困难,学生的求知欲,以及师资的贫乏,教材的单调。这样通过媒体的影响,将会有更多的人向这里的求知的孩子伸出援手,这也是祖国的花朵啊!
很快,有人捐来了一批读物,他和几个村民将一间教室好好的整理出来,当做图书室。课堂上、下课后,他会给学生念诗,有泰戈尔的、冰心的、舒婷的、余光中的还有席慕蓉的,他那抑扬顿挫的嗓音令学生着迷。
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起那个在泡桐树下,摇头晃脑的给他念那首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斯人已逝,然而回忆是很折磨人的。他后来看了好多席慕蓉的诗,那首《隐痛》是他最常念的:
“我不是只有/只有/对你的记忆/你要知道/还有好多好多的线索/在我心底/可是/有些我不能碰/一碰就是一次/锥心的疼痛/于是/月亮出来的时候/只好揣想你/微笑的模样/却绝不敢/绝不敢/揣想/它/如何照我!”
她走了六年了,那么决绝的走了,没有一句解释留下来给他。有时候他会很恨很恨她。也许再多一点求生的意志,也许就不会就这样轻易的走了吧!但他更恨的还是自己!那个在泡桐树下一遍又一遍绝望的问他的女孩:“晨曦,晨曦,连你也不相信我吗?为什么连你也不相信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呀!”是他,把她推进了绝望的境地,所以她才会那么义无返顾的去面对那把向她刺来的匕首。
还记得,在她下葬之后的不久的某天,从N省寄来的那个包裹,包裹里只有一个用桃木雕刻得很精美的菩萨,菩萨像背后刻着小小的五个字:“杜雨爱晨曦!”他发了疯一样顺着地址去找,那时他相信她还没有死,一定在这样一个地方等着他。然而,当他顺着地址找到那个地方时,却没有找到那个寄包裹的人。谁也不知道那是谁寄出的。那是一个迷。这个包裹像是从天国那里寄来的,是杜雨在天国里给他的唯一的真实的东西。那是杜雨对他也爱她的回报,他送她佛像,她便送他菩萨像。
是在这样的一种心情下,他才选择了远走西部来支教的。
一天,他正在给学生念诗,是席慕蓉的《乡愁》:
“故乡的歌是一首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的挥手离别/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正当他念得深情时,眼光瞥见窗外立着两个人,那是他所熟悉的面孔。往下的那句话就突然卡在了嗓子里。突然的停顿,让学生们纷纷顺着他呆掉的目光望去。只见两个陌生的男女,也正神情激动的望着他们年轻的老师。不明就理的学生便喊了起来:“老师!”一连喊了几遍才令他回神来:“哦!你们先自己看书,老师出去一下!”
门外站的是风尘仆仆的郭书允和何雨嫣,两人坐了几天的车,又换了几种交通工具,接着又步行了几十公里的路才到了这里。
那天,书允把地址给看给了语嫣后,自己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不放心语嫣一个人,最后只好向领导讨了任务,说是为了那篇颂扬志愿者来一个后续报道,要当面采访那位当了六年的志愿者,语嫣也请了假。两人走之前,还特意去看了杜雨。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了?”六年不见,他们没变,而他却变了太多。
书允张开双臂去拥抱昔日的好友,太久的离别,突然的重逢,不知道要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彼此的情谊和心情,记者的本色在他,好像不存在了。
“嗨!何雨嫣!好久不见!”和书允拥抱后,他向语嫣伸出了右手,一脸的笑意。
情绪激动的语嫣,在见到他那一刻,已忍不住落下泪来,现今他伸出手,除了去紧紧握住,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三人不知道要说什么,却不知,门口、窗口已弹出无数个小脑袋来,好奇的打量着两个从外面世界来的人,叽叽喳喳在说个不停。
他回头去,呵呵一笑,终于自豪起来,对两个昔日的好友介绍:“我的学生,很聪明的!会讲故事,会唱歌,还会朗诵诗歌,画的画也很有艺术感!”他招呼着学生过来,“叫哥哥姐姐好!”于是所有的学生便异口同声的对着他们喊道:“哥哥姐姐好!”声音可谓震耳欲聋。书允和语嫣面对这凭空出来的许多弟弟妹妹,面面相觑。
晚上,知道廖老师来客人的村民,热情的送来了米、面、鸡蛋和水果,闹哄哄的。孩子们也涌来,那十五平方的小屋挤的水泄不通,外面还站了不少人。晨曦拿着吉他,坐在泡桐树下又弹唱起那首《丁香花》来。有几个孩子甚至随着旋律自编自舞起来,那么忧伤的歌,却在这样的氛围里一点也显不出。不知唱的人想要表达什么。书允和语嫣一天下来,除了面面相觑,好像没有别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