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7年第08期
栏目:国际文坛
夜色早已浓稠,一支四十来骑的队伍,沿着河流方向,悄然行进在菲留扎谷地。这条凉幽幽的山谷——蜿蜒于波斯与土库曼人肆意驰骋的广阔平原间,四面为科佩特山脉环绕,山峦起伏,依稀连绵,森严地守卫在峡谷两侧。这条千年沧桑的伊朗古道,无尽的岁月中,见证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在这里,人们的心灵,有过欢腾和喜悦,有过悲伤和流泪,也有过死亡和别离。长夜漫漫,已深入越发漆黑的后半夜,一线绵长的马队旁,有十四个身影,拖着步子蹒跚而行,一根绳索将他们前后相连。内中,有九名年轻女子和一个年纪尚小的女孩。那女孩倒没用绳子拴着,疲惫不堪地落在队伍后面。这一遛儿步行者已是精疲力竭,身心几近麻木,已无从感知自己是否还活着,就这般苟延残喘地拖着步子。那四十名骑者倒是一脸的幸福,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心中的快慰,以便回到故土再尽情释放。他们的家乡,翻过这重重山峦,依旧距离遥远,藏在那黝黑的荒原深处。众骑者中,竟还有一名死者:在伊朗的时候,为库尔德人所杀,如今缚在马鞍上,尸身耷拉着,趴在那匹幸免于难的马儿脸侧,跟着队伍前行,好让他的亲人能再见一面和哀悼痛哭。
深夜里,点点银辉照进山谷——那是月亮,越过重重高耸的山巅,洒下的光芒。月色下,河水静静流淌,几不可闻。这队人马在一棵悬铃古树下,找了片阴影地安歇。那古树直立向天,几百年下来,仍旧顽强地活着。骑者下了鞍,让马儿学那骆驼,趴伏在地,又让一众俘虏挨个儿卧在一侧,然后才纷纷躺下。峡谷的几个出口处,仍可能遇上追赶而来的库尔德人——那些波斯的边防守卫部队。此外,近处山头上,还立着座座负责警戒的烽火塔——用河岸上的石子和泥巴粘合而成。从前,这些烽火塔,通常由从波斯的村镇征召来的兵士轮值驻扎,监守这条古道,以防土库曼阿拉曼人前来侵犯,一旦有情况,则在塔内燃起炉灶,放出狼烟,向波斯境内传递预警讯号——通过烽火相连的座座岗哨,一路绵延至自己祖国的腹地。当然,最危险的,还数俄罗斯的边防骑兵侦察小队,昨天深夜,这支队伍的一个前哨,就曾在山里盘旋,与他们这队人马擦肩而过。这伙土库曼人也心中了然,都把枪端在胸前,只要敌人一露面,就将其击毙。这是最后的阿拉曼人,行将末路的晚景。
不久,波斯俘虏们就睡着了,那内心的痛楚,也随着意识的消散而沉寂了。只有那个年龄最小的,叫做扎林-塔季的女子,还没入梦,在清醒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她年仅十四岁,感到很愁苦,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巴巴地望着黑影绰绰的呼罗珊省方向,她就是从那里被带出来的。偶尔,她听见几丝声响,越过潺潺的河水,遥遥地传来,——琢磨着,那也许是从伊朗开往图兰的火车在鸣叫。扎林-塔季小时候,曾见过那火车一次,也就记下了,那奔跑的炊烟嗡嗡作响的样子。这伙土库曼人,为那远途奔袭和灾难重重的荒漠生活所折磨,着实有些累了,眼睛半睁半闭,一边打盹儿,一边警戒;卧下的马儿们,伸直了头,脸贴着地面,呼哧声直响,无心搭理嘴边的青草。扎林坐起身来。夜风顺着山谷,从波斯方向徐徐吹来,夹杂着缕缕花香。一只孤鸟,从漆黑的群山深处,远远传来几声低鸣,然后就沉寂了。只有那河水奔驰如故,拍打着石子——无时无刻、不休不止地日夜操劳,如同土库曼平原上辛苦劳作的奴隶,或者,像那茶馆里从不曾冷却的茶炊。那波斯女打量着悬铃古树——长有七根壮实茂盛的粗大树干和一条嫩小的枝丫;七个兄弟和一个妹妹。树身巨大,须得整整一个部落的人方能合抱;树皮上面,伤痕累累,有野兽撕咬的伤痕,也有垂死挣扎的人抓脏的印迹,不过,里面倒还保存有丰润的汁液,从而显出些温暖和慈祥的样貌来,如同那肥美的土壤。扎林-塔季坐在一条粗大的树根上,树根像一只贪婪的手臂,深深地扎进了土里。她还发现,树干高处,长着些石头。应是,河水泛滥时,一些山石撞在了悬铃木的根部,这树也就顺势吞下那些个头较大的石子,并用顽强的树皮将之紧紧裹住,安顿妥当,牢牢把稳,随自己一起成长,将这些原本夺命的家伙,温柔地向上抬升。“跟我一样,她也是个女奴!”看着这棵老树,那波斯女暗自感慨。“她怀着石头,如同我怀着自己的那颗心和肚子里的孩子。就让那痛苦,深深地融进我的身体吧,好让我不再难受。”扎林-塔季不禁泪流满面。她怀孕个把月了,是一个库尔德牧民的孩子,看来,这世上至少还有那么一个人,值得她去爱。旁边的一个土库曼人,两眼瞅着她,神情惬意,一个女孩,要是会哭了,就能很快习惯当老婆,将来在土库曼斯坦,也就能戴着面纱安详地离世了。
月亮躲进黑色的群山后面,四周更是一片荒寂,微风像幽灵的影子,拂上扎林-塔季的脸庞,她走到人群中间,躺了下去……
“格莉-恩达姆早就让埃尔萨里人给抢走了,”那波斯女子心里轻声絮叨,暗自称量,自己的痛苦与那更大的苦难之间的轻重,心中也就好过些。“法季玛淹死在达里亚大河里了。而那可爱的,我最要好的汉诺姆-阿加,听人说,生活在贾法尔巴伊人那里,住在海边,又生了一群孩子。我嘛,今后也就跟她们一起了。”
波斯女想了一阵子自己的伙伴,她们也曾穿过这条野草丛生的清凉峡谷,还都没死去,一颗心也就慢慢平复了,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这伙土库曼人骑着马,把一众俘虏牵出了科佩特山;那会儿,好几个库尔德和波斯女人,一看见这异域的荒原和陌生的天空,与自己的故乡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光景,阵阵悲伤顿时涌上心头,不由得痛哭流涕。不过,扎林-塔季却没哭。打小在呼罗珊的山林中长大的她,这时,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片土库曼斯坦的平原,一方空荡荡的天地,单调又乏味,就像死了的孩子,绝了生气和希望,也就不明白,人们为何要在这里生活。
这伙土库曼人待在一处山洼,等着日头过去。有时,库尔德人会越过俄罗斯平原,追踪来到这片极其开阔的沙地。他们很重视这些对手,可不想到了家门口,还白花力气去克敌制胜。
于是,又花了足足一个晚上和大半个白天,这伙土库曼人才赶着俘虏,进了自家那荒凉的沙漠深处。然后,他们找了间山村的土房子歇息,又搂上掳来的姑娘过了夜,才又重新上路。没多久,扎林-塔季就搞清楚了谁是自己的主人兼丈夫——阿塔赫-巴巴,一个来自特卡部族的土库曼男人,四十来岁,长着蓬大胡子,一双眼睛总是那般漆黑幽深,不悲不喜,也不显疲惫。间或,阿塔赫-巴巴会把扎林-塔季叫到跟前,避开众人,到沙地上去过生活。那会儿,这波斯女就躺在下面,仔细倾听那沙粒如何微微地自行动来动去:看来,它也有自己小巧而多彩的生活。不远处,阿塔赫-巴巴的马就等在那里,神情专注地看着这两个人类。在阿塔赫爱她的时候,扎林-塔季摊开双臂,任由上面沾满沙粒,眼睁睁地看着头顶的高天,心不在焉地想着些什么。阿塔赫爱她时,脸色阴沉,神情严肃,如同在尽例行的义务,只顾想着,不能白折腾和枉费了享受。“我就跟了他住一起过活”,扎林心里暗自打算,看来,这事儿既没那么可怕,也无多少乐趣;在她来说,除了阿塔赫-巴巴的重量和那把大胡子,就没什么别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