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他们找了一艘小艇,想划到大陆。他们不知道小艇够不够结实,便从海岛的沼泽那边采了很多干香蒲和芦苇,全放进一个金属的浴盆里,上面浇上油,灯塔上用的油。他们把浴盆放在小艇的前面,划离海岛的时候,便把这些全都点燃,希望既是一个信号,又是一个预兆。大陆那边,有人看到了冒起的灰黑色烟雾,看到了下面的火苗,还有摇摇晃晃的小艇——划船的正是伤心的寡妇与孩子们。大陆上,大多数的船只已经进港准备过冬了,有一只船出了海,到了燃烧的小艇边,扔上一根绳索,把小艇拖回了船坞,将女人和孩子接下船,听了他们的讲述,安慰了他们。后来,人们到了海岛,把男人的尸体带回了大陆。因此,他虽然死在海岛,却没有埋在海岛。也是那天晚上,有人过海去灯塔点燃了上面的灯,闪烁的灯光便依然可以为夜间的行船指路。面对丈夫的死,女人和孩子们最担心的是政府会知道管灯塔的人死了,他们会失去这份工作。他们已经买好了过冬需要的东西,时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他们决定先什么也不说,等到明年春天吧。葬礼之后,一家人回到海岛,女人的哥哥也陪着来了。
最初,是因为死亡,或者说是为了减少死亡带来的损失,一家人来到了岛上。灯塔是上一个世纪修建的,黑夜里或是天气不好的时候,海岛便是一种危险,而灯光既可以警告来往的水手不要撞上来,也代表一种希望:如果已经出事了,赶紧上到岩石密布的岸边上,有人可以搭救你。灯塔建成之前,曾经发生过船难,那时,如果有灯的话,船难或许能够避免,或许也不能。能够确定的是,海难中幸存的人即便上了海岛,也会因为暴晒和饥饿而死,因为没人知道他们到了那里。春天的时候,渔夫们曾经偶然在树下或是岩石旁发现过一些骷髅,依然是死时的样子——有的用胳膊抱着另一个,有的骨头之间还有衣服的碎片,只不过衣服下已经没有了肉,而骨头也不在原地了。
一家人刚去海岛的时候,工作是照看灯塔上的灯,给落难的人提供帮助。政府给他们修了房子,比他们在大陆上的亲戚住得要好,政府还给他们买了牲口和其他的用品。对有些人来说,他们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政府的工作。至于要与世隔绝的问题,他们告诉自己会适应的。他们告诉自己,他们早就习惯了,他们是从苏格兰北部来的,在欧洲的那一边,多少代人都居住在海边,习惯了大海、狂风、暴雨与礁石;习惯了长长的、没有人说话的夜晚;习惯了岛屿的疏离;习惯了看到家里的男人为哈德逊海湾公司干活,为西北公司干活;习惯了几年看不到他们;习惯了看到男人去蒙大拿和怀俄明,去大海一般辽阔的草原牧羊;习惯了几个月,甚至几年跟狗聊天,只跟自己聊天,只跟自己想象中的、跟鬼差不多的人聊天。有时他们不期然出现在营地、商店或乡间集市,别人都不认识,听到他们自己说话的声音得到回应,他们还会吃上一惊。他们的生活便像牧羊人一样,而人们都相信,也这么对他们说,说牧羊人是不会在意孤独的。牧羊的男人回来后,人们会自然地期待他这样的话:“当然,我能跟鬼聊天,身边又没人说话,你难道不会这么做啊?”
早先,海岛上还没有无线电通讯,要是有了麻烦、又无法到大陆去的时候,他们会在岸边生起火,希望大陆上的人能看到这个信号,他们来到海岛,部分原因是为了救助他人,当然也希望能有人救助自己。大战开始的时候,据说好几个星期他们都不知道,后来他们到了大陆,大陆上的亲戚告诉他们,他们才发现世界是永远改变了。
岁月流过,家人的称谓和身份便与海岛缠绕在了一起。海岛在航海图或是地图上有正式名称,但人们却习惯把这个岛叫做“麦克费兰岛”,把他们称为“那个岛上”的人。人们把他们叫做“岛上的约翰”、“岛上的詹姆斯”、“岛上的玛丽”、“岛上的特蕾萨”。他们把名字交给了海岛,换回的是一份孤独的委托。
她出生的时候,这些便已是历史,她没得选择,没法替自己选择要不要生在这座岛上,虽然出生证明中的她并不是出生在海岛上。她也没法选择自己讶异的父母,尽管他们已经是祖父母了。到了她出生的年代,家庭的历史与海岛已经联系在一起很久了。后来,有人告诉她那个死于“身体一侧疼痛”的男人的故事,看来也是非常遥远了。那故事对她的父亲却并不遥远,他便是小艇中的一个孩子,冰冷的小手在母亲的指挥下用力划着小艇。在她儿时的记忆中,政府在岛上修了一座船坞,比大陆上的好,船坞是为了“服务”灯塔,但也吸引了大陆上的渔民来使用先进的设施,特别是五月和六月捕捉龙虾的季节,男人们沿着海岸搭起木屋和窝棚,早上四点出海,下午早早回来,把捕获的龙虾卖给驾大些的船从远处而来的买主。星期六,他们回到大陆的家里,星期天的下午和晚上又会回来,船底的麻袋装着一个星期的面包和给养。有时,船底还会有一头一两岁的小公牛,脚被捆着,眼里满是恐惧。夏天时,小牛放到岛上,天色变灰、变冷的秋季,小牛差不多要变成野牛了,再被带回去。再晚几天,精力旺盛的公羊也会被带到海岛上来,公羊伴着公羊,度过一个修道院般压抑的季节。繁衍的秋天到了,快要发疯的公羊才又被带回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