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看见了一座砖券桥,桥被铁栏杆围着,旁边一块石头上刻着“湨梁村清代古桥”几个字,他停足细看,才认出了这就是原先离村子两三里外的那座桥,只是桥下的河没有了,潺潺流水没有了,桥头桥下长满了荒草,河道的地方都盖上了楼房。司马征这才意识到:到家了。
爹司马晃在电话里真没有说错。一望无际的田野,村子与田野间的树园和一片一片的坟地都奇迹般地消失了。那些景象好像在湨梁村根本没有存在过。
司马征走在水泥铺成的路上。水泥路在太阳的照射下泛滥着白光,路两边没有一棵树、一棵草,路面很干净,干净得像条拔光了毛的鸡腿,白光光、直挺挺地伸着。村里的空气干燥,呼吸到嗓子眼里,有些发干发涩。在路的拐弯处,路牌上写着“湨西街”、“古桥南街”等,这都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街。自己家在哪条街上?爹没有说,他孤零零地摸着街道走。走了好几条街,司马征竟然没有找到自己家门口。司马征抬头看看天,已经中午了,村里人应该是正在吃晌午饭。吃晌午饭,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刻。记得小时候,街道两边长着高大粗壮的树,树阴下的人们都端着头号大碗,碗里盛着鸡蛋干面条、豆角蒸卤面、腐浆酸面条等,还有的一手端着鸡蛋汤,一手用筷子扎着三四个大馒头,吃啥饭的都有。他们或蹲或坐或走或喊或唱或吵或骂或笑,啥样的吃饭人都有。可今天的湨梁村街上,不仅没有了大树和树阴,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在街上吃饭,只有几个打闹的小孩子从他身边跑过,还有两只狗在一堵老墙的背阴处懒洋洋地卧着。
这是湨梁村吗?他有些犯疑惑。十多年没有回来,回来后怎么像个外地游客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旅游一样?他想起来了,湨梁村曾经被国内外媒体宣传过,说湨梁村在不到十年的时间让农民全都上了楼,上了楼的农民们吃饭当然就不会在大街上了。媒体还说,湨梁村的农民彻底摆脱了土地的束缚,不再顶着炎炎烈日挥汗如雨地在地里收割麦子,不再钻进像桑拿室一样的玉茭地里喘着粗气去上肥除草,不再冒着寒风大雪冻得鼻涕眼泪直流地去平整土地掏井挖河。总之,他们终于离开了土地,无限喜悦地过上了做梦都想的和城里人一样的幸福生活。
司马征在网上看到湨梁村翻天覆地日新月异的变化。曾经为自己是湨梁村人激动过,骄傲过。可现在回到了湨梁村,走在湨梁村的大街上,脚底有些虚软,有些腾云驾雾般的感觉。眼前的一切使他感到有些陌生,有些孤独,心里没有了丝毫的激动,也没有感到骄傲。他想起了一首诗:
先祖坟前思还乡,
血脉殷殷恩泽长。
举目难寻进家路,
低头不觉泪两行。
司马征虽然没有流泪,心里也有些失落和惆怅。诗是谁写的,他记不清楚了。
司马征终于看到一个人,这个人正在村中大十字路口的那棵老槐树下嚼人。
嚼人,是湨梁村的土话,就是骂人。湨梁村人有很多土话,爹满嘴土话。司马征上小学学了普通话,就开始觉得湨梁村人和爹说土话是因为他们太土,没有文化,讲的那些土话都是随口喷出来的。上大学时,他突然心血来潮,在图书馆里专门研究了几天湨梁村人的土话,才吃惊地发现,爹和湨梁村人说的那些祖先们留下的土话,文化的内涵竟然是那么丰富,文化根源竟然是那么深厚,那些土话远比现代人的语言要睿智、深邃和博大:比如嚼人。新华字典解释说:嚼(júe)字义同嚼(jíao)字,如咀嚼,过屠门而大嚼。再查嚼(jíao)字,才真的知道了这个字的厉害:上下牙磨碎食物。把人当成食物放在嘴里用上下牙磨碎,那该是一种何等的情景?想来就令人不寒而栗。
比如:爹和湨梁村人把光膀子叫“裼脊梁”。裼(读xī音),现代汉语词典上解释为敞开或脱去上衣,露出身体的一部分。全中国的人都知道裸着上身、不穿衣服叫光膀子,有几个人知道上身不穿衣服叫裼脊梁?其实,把上身不穿衣服叫光膀子并不准确。农村人夏天穿着汗褂、背心时,膀子都是光着。唯有裼脊梁,才更加准确地表达了上身不穿衣服的状况。湨梁村人不仅把光着上身叫裼脊梁,还把光脚丫子叫作裼巴脚,把赤裸着的全身叫裼肚肚。
再比如:湨梁村人把最好的朋友、铁哥们儿叫老怀。现代汉语词典中把年岁大的人、在某些方面富有经验、很久以前就存在的,都叫作老。怀,指胸部或胸前、思念怀念和腹中有或心里存有。湨梁村人把好朋友、铁哥们叫作老怀,认真品味,细细琢磨,觉得他们对老字和怀字的含义运用得多么全面、深邃和老到。
司马征走过去,发现嚼人的是孙得意。孙得意裼脊梁,肩上搭个发黄的烂毛巾,坐在一把破柳圈椅上,地上放着一个吃完面条的空碗,还有一碗汤,汤上漂着两片红薯叶。他叉开两条腿,胸上腿上汗毛很重,黑森森的,像没有煺毛的猪。他裼巴脚踩着地,旁边扔着两只破布鞋,半仰着头脸,半眯缝着眼,像一尊坐着的黑煞神。他扯开瓢一样的嘴,先吆喝几声:湨梁村人都听着!然后开始嚼:
咱村有人叫老卖,
卖完好地卖树林,
卖完树林卖坟地。
卖得全村没地种,
卖得没地留子孙。
卖完子孙还不算,
接着再去卖先人。
卖地钱,吃死恁。
吃恁全家长疔疮,
疔疮烂得流脓水。
臭脓水,淹死恁:
一祖先二爹娘三大姑四老姨,
淹死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