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姊六妹七哥八弟九儿子十龟孙。
恁祖先……
孙得意是司马征小时候的老怀,这个老怀从小就会转着圈儿嚼人,只是学习不好,小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家种地。爹后来告诉司马征,孙得意嚼人在湨梁村是出了名的。自留地里被人偷了一个南瓜、两棵白菜和几个西红柿,孙得意能端着饭碗边吃边嚼,转着村子嚼好几圈。端着饭碗嚼人,是孙得意的创意。他说,嚼人就要在全村人都吃饭时嚼,那时候听的人多。半时半晌的人都不在家,你嚼谁听?
司马征听着孙得意嚼人,发现他嚼的内容丰富,语言尖酸刻薄,语调顺口押韵,唯有声调不像男人,像女人,女里女气的。他嚼得不紧不慢,有调门,有节奏,像60年代湨梁村的老民间艺人瞎河说书似的。孙得意正嚼着,发现有两个人走过来,他便停下来,对那两个人打声招呼,说上几句话,就像唱戏里的道白。那两个人没有吭声,笑着走了,他接着又嚼起来。
司马征觉得孙得意有点像个戏台上的演员,随时变换着腔调和嘴脸。孙得意嚼了一阵又停下来小歇时,司马征走过去说:老怀,别嚼了,有啥好好说。
孙得意看看是司马征,说:老怀你回来了?你不知道,那个老狗比掰有多欺负人!你知道,村后那口老砖圈井边的那块坟地,是俺孙家的老坟,老坟里埋着俺的先人。可那个老狗比掰把它卖给了化肥厂当污水池。你说欺负人不欺负人?我就是要嚼他,让他祖宗八辈全家不得安生。
狗比掰,是湨梁村嚼人的口头语。比如“你这个狗比掰人,真不是好东西”。有时也指对他人说的话或办的事表示断然否定:“你做那事是狗比掰”,“你说的话是狗比掰”。
孙得意嚼的那个狗比掰是谁?司马征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嚼得太难听,尤其是新时代的村民,也应该讲点道德,文明一些才是。他劝说道:得意哥,老坟地埋着恁孙家的先人,那先人留下的子孙有好几十户近百人,人家都不吭声,你在这儿嚼啥哩?
“你说那话是个狗比掰!”孙老怀翻脸了,“吃饭千口,主事一人。我是老孙家的长房长孙,我不嚼谁嚼?”
孙得意从地上端起碗,溜溜喝了两口红薯叶汤,润润嗓,大声吆喝道:
老卖老卖我告诉恁,谁要敢在俺先人头上动一撮土,俺先烧恁家房,再杀恁家人。最后俺也像老木头一样,把自己倒上汽油点了,俺要用命来祭奠俺先人。
孙得意一脸正义,一副大义凛然的气魄,像个烈汉勇士,发誓要为孙氏家族的利益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孙得意吆喝罢,没有再理司马征,扯开嗓子又嚼了起来:
恁祖先,不是人……
司马晃不知道听谁报的信,来接司马征回家。司马晃临走时看看周围没有人,轻声对孙得意说:侄儿,嚼吧,嚼死那个老狗比掰。为了钱,把村里良田千顷都卖光了,把子孙后代们的饭碗都卖光了,子孙后代们将来吃啥?现在又卖村里的祖先们。嚼他,狠狠地嚼他。
一只狗跑来,冲着司马征“汪汪”叫,爹冲着狗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脚,狗悄无声息地夹着尾巴走了。司马征看着悠悠离去的狗,对爹说:得意嚼得真难听。
爹说:得意是拿了孙家人集体兑的钱出来嚼的。孙家人多心齐,兑钱雇人,有的管去乡里、县里告状,有的管在村里嚼。得意是管嚼的,他隔三岔五地在大十字嚼,嚼了快一个月了。开始还有人稀罕看,现在都习以为常了,不看了。你常年不在家,村里事你不知道底细,不要乱吭气。
司马征问:嚼了顶用?
爹说:到现在也没有看见化肥厂在孙家坟地动工。看来嚼也怪有用。
司马征问:村里恁些地,咋都弄光了?
爹说:地再多哪经搁着卖?
司马征觉得奇怪,问:农村地咋也能卖?
爹说:咋不能卖?
司马征问:咋卖?
爹说:村委会主任王武德说,现在要求城乡一体化。咱村离县城近,规划的五环路把咱村环进去了,环进去就变成一体了。变成了一体,城里的地能卖,咱村里的地咋不能卖?
司马征看看爹,问:环进去的地都是好耕地,好耕地能卖?
爹说:环进去的地每亩给300块钱,就不让再种了。放上三年,就成了荒地。荒地不是耕地,就可以卖了。
司马征又一次想到了溟梁村人的聪明。
爹说:城里人嫌城里房贵,就在咱村买地盖房。离县城远的外村人做生意发了财,想让孩子在城里上学,也来咱村买地盖房。来咱村买地盖房的城里人和外村人有百十多户,都是盖的五层六层的,还有八九层的。娘那×,拿钱多的院地划得大,楼房盖得可洋气了。前院用石头垒有假山,假山上往下哗哗流水。后院弄有花园,花园里不种粮食,净种些不能吃不能喝的花花草草。
司马征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些厂,问爹:那些门口挂着这厂那厂的牌子,里面咋都荒着?
爹说:王武德一开始对村里人说,弄些有钱人来村里办厂,一亩地的收益比种地强得多。他带着一帮人出去招商引资,回来时屁股后跟着一群人,这些人进了湨梁村,活像民国三十二年时蚂蚱吃秋庄稼一样,呼呼啦啦的你圈50亩,他圈100亩,这人又圈200亩,地说没就没了。
司马征问:那些厂咋没有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