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6年第02期
栏目:小说世界
村里就他哥俩姓宋。想不到孤单单一姓,却挺有风头。弟弟当了队长,基本上管住了全村。哥哥是个死皮,论胡说八道,不要脸面,也是全村一号。
村人记得,宋家弟弟是先来的,穷得没样子,脸皮薄得讨不下饭,伸手要口水喝,也得流满脸泪,问他句话,就大哭一场,边哭边叙叨。外地口音,说的啥,大半不懂,哭得太凶,就昏死过去,还得掐人中,赶紧往庙院里抬。
他怀里有封介绍信,是林县墨池公社宋庄大队开的,除证明他姓甚名谁,还证明他是贫下中农,只因遭灾,离乡外出。有这就好办,大队收留了他。
他叫福彦,二十五六,识字,很上进。让干啥就干啥,办了几件难事,上下都觉得公道。
一件是核报土地,村里人都不想去,因为绝对不能实话实说,压了个公章让他去。福彦虽然人生地不熟,就凭两眼一麻黑,把村里的坡地、水地、山地、川地说得清清楚楚。当然比实际的少多下了。能说得有鼻子有眼,是他把他老家村里的模样乾坤大腾挪了一点,所以具体得不容置疑,稍一怀疑他就哭。干部们就按他说的登记了。这算得上村里大功一件,能享用很久,够得上福泽绵长。
还有几件兄弟分家叔嫂通奸之类的事,族里人谁也不想得罪,叫他出面,他到都摆得顺顺当当,不顺当就掏肝挖肺,自己蹲着哭。这几下就红了,跑公社,搞调停,他成了把式。自然就当上队长。连公社干部都只认他,动不动给村里人带话:叫福彦上来一下!
不几年,他哥也来了,说着和他兄弟一样的口音。为人做事却是不同,基本上没人问过他姓甚名谁,知道他是福彦家哥,就叫他老大。
有母女两个四川人从村里路过,天已黑透,就找了队长福彦,福彦把她们领到老大那孔还没支口的窑里,让老大给母女多盖些柴草,“好好将就一宿,”结果一下就将就成一家子了。
开始,村里人取笑老大,问他是将就了一个,还是全将就了?老大死皮赖脸说,有啥不一样?通是女人么!后来人们说,看那小的,腰已经不一样。女孩家妈倒还是原来的样子。又问老大,你和人家妈年岁相当,咋偏选小的?老大嘀咕了几句,大家也听不太懂,慢慢知道,他的意思是,两个供一个,比两个养一个划算。
他这话懂了,但意思是什么,各有各的看法。六十多的青山老人说,供是奉,养是育,确实大不同。但人们还不甚懂。
自然的结果是,女孩后来给老大生了三个女娃,个个光鲜美貌,细皮嫩肉,与本地人大不同。
人们称奇,老大那眉眼,能生下这么好看的娃,没天理啦!而且一个赛一个!回家看自家那罗圈儿腿,矮墩墩得粗娃,腻歪得不行,就到老大家发牢骚,老大你个不要脸的,用了妖术?老大得意地蹲着不吭气。人们就开玩笑说,想不到,老大你还挺仁义,还算没一家伙也生三个娃的小姨!老大的丈母娘抱着女娃,因为没名分,看也不敢看众人,知道不是好话,闪身进窑了。
老大便说,他确实有妖术,真的。之后眨眨眼:不信?把你婆姨带来。
这之后,村里的婆姨看老大的眼光也怪了。不知是怕,还是其他,一律躲着看,斜着看。
福彦在老大面前脸皮不薄,像训儿一样泼口大骂,老大像装了半袋高粱的麻袋,团在墙角听训。伴着声声咳嗽,烟管里几缕蓝灰的曲线一串一串往上绕,像是福彦不断上涨的威信,本地人没有不护短到这程度的。
没多久,村里来了四清工作队,背过福彦发动群众,让大家检举福彦的“四不清”问题。黑夜开会,启发、教育、动员,概不抵事。工作队神经兮兮地威胁道:如此大是大非,再不检举,就是对抗革命。村人去青山老人家拉呱,问,把他虚报田亩的事检举了?老人说,那是以怨报德,万万不行。谁检举这事,以后交不上公粮就找谁。此事必须避重就轻。无奈之下,有人提出,老大这狗的过得不赖,不爱出工,又懒又馋,肯定背后有福彦的提调。青山老人说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护住兄弟也是美德。大家说,你说的那一套正批判,是封建旧思想。就检举这吧。青山老人一个劲摇头。大家散去。
福彦的“四不清”问题一下就浮出水面:
——为什么粉坊的活儿给了老大?
——为什么养猪这活儿给了老大?
——剩下的猪料哪儿去了?还有粉渣?
——担水上山学大寨为什么就老大不去?
……
福彦于是又变成刚刚逃难来的模样,见了谁都哭得泪人一般。他有口音已经变过来一些,都听得懂他说:
“你让我同谁说搁?”
青山老人让大家不拘谁告一下福彦,大家不过是顶不住工作队,对付一下,可谁也没去。
工作队逼上劲了,说这些损公肥私的行为还算小问题,赶紧交代更大的,交代了还能宽大,不交代就罪加几等!而且交不交代只是态度问题,真问题其实广大贫下中农早就检举出来了。
福彦就知道,肯定是瞒报地亩的事漏了馅。瞒了多少年?少交了多少公粮?他自己算了一遍,觉得是犯了杀头的罪。“可这是为了谁?你让我同谁说搁?”
路走绝了,福彦爬到崖畔,底下就是村子,他避开人家的院儿,往西走了二三十步,拼死命喊了声:毛主席万岁!就大头朝下跳下来了。
说他熟悉地形吧,也算熟,他高呼的这一声,全村都听见了。不算熟之处在于,他没算准,正好落在一块精细耙过的海绵田里,中间还被酸枣圪针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