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过来时,见他正使劲拍土。棉衣棉裤和满头满脸全黄黄的,人像被黄云裹瓷实了一样。
他委屈地痛哭:你让我同谁说搁?你让我同谁说搁?
工作队的来了,说他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问题更大了。把福彦关起来派民兵把门看住。福彦对每个来送饭的说:我真该再往西些,那边高些。
福彦“自杀”把事情弄大了,工作队却很快撤走了。还说他们犯了错误。
可这些人走,也不说把福彦放了,福彦就待在小屋里,死活不敢出来。早没民兵了,也没人送饭,就叫人找老大家大闺女送。
后来老大来了,说你这是要咋?想占人家房子?回家!
福彦悲惨地说:哥,你我是一个娘生出来的……你让我同谁说搁?旁人不信你还不信?我死前最要紧的是要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岁!还要我咋?自己命都没了,还想长他老人家的寿,你看看谁还有这忠义心肠?
老大说,你的命不是还好好的在这儿?回!
福彦说,没人放话,不敢。
老大说,我放话了,赶紧走。
“你放的话抵事?公家还没给我说下长短!”福彦认真问。
“有球的长短!”老大再不废话,兜头把他兄弟扛起,任凭福彦喊叫着,抹头回到村里,到了福彦家,把福彦往当院一撂就走了。这下福彦又像麻袋一样,一动不动躺了不知多久。
褔彦的丢人败兴没过半年,听说来了一伙公家人,他吓得通身发抖,说是灾祸来了到底躲不过去。
来的人戴红袖章,凶巴巴的,比工作队厉害。坐在大队部,闹闹哄哄地喊:快把福彦找来。
福彦筛子似的进来,两条腿都立不住,大队部那张缺腿的桌子本就不稳,被他磕得咯噔咯噔响。来人对大家说,看!这就是罪证!
福彦的牙和桌子一样磕得连脑袋都不稳了。
看!把个讨吃要饭的贫苦人折磨成这模样,这就是狗日的反动路线!
福彦一下就倒了,瘫在桌子下边。那伙人抢步过来就掐人中,他的人中已经有块老茧皮,还没掐就已经吓醒了,可那些人还在掐,还有人往他头上倒了一瓢水,淋淋啦啦间,福彦想下一步就是老虎凳,于是大哭开了。
不料,那些人把他扶起来,喊成一糊片:福彦你不要哭,哭……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福彦,听得那些人说,四清工作队执行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把福彦迫害成个这,是可忍,孰不可忍!福彦,你得赶紧站过来,检举,揭发!
“你们……是?”福彦忽然觉得不对劲。
“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来头大的把看热闹的都吓了一跳。那些人又加了一句“工作队是刘少奇派的”。
福彦更奇怪了,毛主席?刘主席?不都是国家领导?
带头的那个说,刘少奇是中国的赫鲁晓夫,是反毛主席的,毛主席制订了《二十三条》,否定了他们的《双十条》。
福彦问,报纸上登了?问完,自己又说:送报的半年没来过了。
这群人才告诉他,天翻地覆了,他们是县直属机关革命造反司令部的。为首的叫培生,福彦这才觉悟到,到底是毛主席伟大,老人家必须万岁,真是明眼人!能看出刘少奇那么大干部是坏人,能发现我们这么小村子里的人受委屈。这群人走的时候,福彦已经豪情满怀了,和被重新生出来的孩子一样,露出一颗赤胆忠心。
他想揭发工作队,又想不起多少事,但赤胆忠心得表现出来才行!于是他宣布成立造反队,到县里找了培生,也弄了些红臂章,发动青年,给队员们戴上。
村里人喜欢红,几十个年轻人戴上红袖章,东边走走,西边转转,全村都显得精神了。福彦让把队部的锣鼓取出来,使劲敲!
一向安静的村子,经不住太久的红火,敲不上半个月,大家就嫌乱,红白事也不能天天办,就是年节的红对子,也红上一冬就差不多了。
造反就是敲上没完?
福彦也觉得不行,思来想去,想出个惊天动地的行动——烧魁星楼、庙院,拆戏台!
天还不亮,福彦就带了十来个人,明火执仗地把魁星楼点了,等村人起来,半边脸都烤得发烫,跑出去看,满村是黑烟,三层高的魁星楼只剩下横七竖八的黑炭!福彦亲自把楼里供的泥胎砸成了灰,青山老人被人搀来,布置了两件事,一是赶紧报官,二是护住庙院和戏台。
结果县里说,这是革命群众自发的破四旧行动,应当支持。
不等福彦动手,庙院已经被村里的人围住了。福彦知道庙院里供的是村人祖先,自己一个外姓人,最好不要动这地方。就站在高处对村人说,造反不能不敬祖宗!我福彦刚到咱村,就是贫下中农把我安顿在这儿,一口水一碗饭救了我,我这辈子也忘不了,我们造反今天烧的是牛鬼蛇神,看看魁星楼里那些恶鬼,早看着不顺眼。烧了它是破四旧,也是为村里人除害。
青山老人冲口就喊:胡说八道!你知道这魁星楼是哪朝哪代盖的?你还敬祖宗,魁星楼就是我们祖宗盖的!今天才看出,你这没来由的,是个趁火打劫的混蛋!
村里人没见过青山老人发火,也跟着一同冲福彦发了顿火。闹了一白天,才和那团黑烟一样,慢慢散去。
第二天,福彦的人马少了一半,锣鼓也不敲了。
几百年的魁星楼没了,烟味散了三四天。
福彦想,闹革命还真是不易!
正没个办法,老大回来了。
自把他兄弟从“班房”擅自送回家,老大看着局势古怪,进了几趟城,决定带媳妇娘俩回趟娘家。一走就是半年多。
可跑了不短时间!福彦说。
时间是小事,关键是见了世面!老大又补了句,见世面也事小,婆姨丢了是真的。把福彦听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