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对妹子的变化不加干涉。妹子变的速度就快起来了,先是绿毛衣,老大上下看看说,挺合适,啊?
没几天妹子就好看到鞋了,是双新的襻儿鞋,边儿还是浆白的。
里外三新了?老大问。
妹子不理,出出进进地干活儿。有时没做饭,从小虎家拿来白面烙饼,老大吃得喷香,也不问缘故。
小虎十八,比妹子大三岁,喜欢妹子喜欢得控制不了自己,可青山老人是他爷爷,老人一句话也不说,小虎也不敢做出格的事。妹子也是怪了,说她明白吧,她什么也不懂,好几回小虎鼓足勇气,想摸一下她的脸,手都伸出来了,她却转脸躲开,或干脆跑掉。说她不明白吧,她天天自己就来了,像进自己家,还给青山老人烙饼熬粥擀面条,出出进进和嫁给小虎一样。
村里的两派都懒得造反了,反正也无冤无仇的。
小虎迷上妹子的同时,福彦家也热闹起来,红燕成了这个家来的头一个女人。
福彦打心眼儿里害怕红燕,可红燕是把福彦当成贫下中农来对待的,拿出了全部的阶级感情。
红燕嗓门大得让外边的人都听见了:
——你怕什么?扭捏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革命方知北京近,造反才觉主席亲。
——不怕不怕,不能不能,别动别动,起吧起吧,脏……
外边的人偷笑。其实,红燕是给福彦收拾窑,蹲在角落里往出掏两个瓮之间的炭块。
天黑了,福彦给红燕熬了稀饭,还把自家腌的菜夹在锅盖上,放在炕头。
红燕吃得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刺人,福彦说什么也不敢看,心里只想让她走,自己也好随便些。
红燕说,比学校的伙食好,就是不太够,学校晚饭还有一个红面窝窝。
福彦说,自家做饭准不住,以后再来多做。
红燕笑笑说,以后不来了。
福彦竟惊了一下,不是刚才还想让她快走吗?于是,红燕临出门时,福彦鼓起劲说,能不能再唱一遍《抬头望见北斗星》?
红燕就轻轻唱开了,福彦听着又感动得不行,比上回还感动,上回听还没上山。这回歌声一起,就直接拨拉住心里那根难受的弦。
红燕看见福彦听着歌流泪,自己也鼻子酸了,声音颤了,哆哆嗦嗦,两人就产生了谐震,福彦脑袋一抽一抽,红燕胳膊一战一战。唱到最后一句“心里明”时,俩人都已经糊涂得啥也不知道了。
红燕一下搂住了福彦,福彦弯下身子,趴在红燕腿上,像小孩一样,哭了个半痛快。
正想继续哭会儿,忽然感觉红燕的手在慢慢胡噜他的头,便赶紧坐直了,完全没有过渡地说,就这吧!
红燕像被电打了一样,手一缩,身体也退到炕边,裤子上还沾着福彦湿乎乎的泪。
我送你回。
回哪儿?
城里。
城里?早没地方了。
你家哪村的?
我是孤儿院长大的。你知道我全名么?
当然知道了,不是红燕吗?
不对,少了个恩字!
你爹姓恩?
我们孤儿院的这一辈都姓恩。
那送你回哪儿?
你说吧!
那一夜,红燕没走。福彦家没铺盖,俩人就坐着,红燕唱《唱支山歌给党听》,福彦还想听《抬头望见北斗星》。
北斗星还在,福彦就出门了。天寒地冻,他在村里绕了几圈,想让全村人看到他多么清白。可天太早,没遇上几个人。走到魁星楼前时,黑乎乎一片,楼烧没了,灰还在,没人收拾。
他抬起歪斜的梁柱,烧糊的味道,仔细闻还不绝,一股烟熏味儿。他想抽出一根来,忽然听一声吼,你敢动?
抬头一看,晨雾里,青山老人一双怒目正盯着他。
福彦吓得不轻,撂下手上的柴就跑,他觉得青山老人紧追着他,于是越跑越快,像偷了东西的贼。他喘着粗气,自言自语,我没拿,甚也没拿!
跑上了坡,跑过了河,早起到井上挑水的妹子,看见了逃命一样的福彦。
福彦转悠了一圈,快到家时,又看见妹子大模大样,穿一身新衣服,跳跳蹦蹦出门,往青山老人家走去。
轻手轻脚推开家门,红燕盖着他的烂棉被睡了,身上还搭着他那条还没缝的破棉裤,灰不溜溜翻着棉絮,真叫个寒碜。
福彦顺着门,一出溜到底:老天爷,我可咋办呀!
老大过年前,来到青山老人家。见了礼,说青山叔,求你老人家给我家孩儿们取个名吧。
青山老人起先连说不敢不敢!
老大往起一站,鞠下躬来,再三求告:能得你老人家给个名号,孩儿们也算能见人了,别说取名,就是收了孩儿们,改姓你老人家的姓,也是沾光。
青山老人知道老大是个死皮,但求到这份上,又觉得确实不好推辞,便说容我想一想。老大这才坐下,喝着青山家的小叶茶:
可怜!三个娃娃这么大,也没个名,妹子家妹叫二妹子,下边的叫个幺妹子。这算个啥?四川侉子们才这么叫。咱这里听了,到像是妖精家妹子!
老大一脸的嘲讽之色,像是瞧不起外地人家。
青山老人想了想,老大也没什么企图,就是起个名嘛,再赖皮也赖不上什么。两天后,让小虎叫了老大上门。
青山老人用毛笔写了三幅一尺长的字条,让老大看。
老大横竖看了,歪过头道,老伯这字好的和印下的一样!我手脏,不敢摸,碰也不敢碰。
青山老人指着字说,这是宋桂兰、宋桂荣、宋桂英,承蒙你看得起,我给这三个闺女起了三个俗名。桂兰,青山老人指着立在一旁的妹子说,就是她了!
老大眼睛鼓凸出许多,他是真震动了,好像认不出自家的孩儿。盯住妹子看了一会儿,叫道,桂兰,赶紧谢你爷爷!这贱娃如今也有名字了,比我还强些。
老大看着自家闺女,咋看也不像个桂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