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彦这辈子也没这么长久地看北斗星。起先,他指望北斗星给他力量,给他指引,红燕的嗓子真美,特别是唱“黑夜里想你心里明”让他着迷。他看的眼睛酸得都胀起来了,也想不下办法。北斗星不如月亮明,他又盯住月亮看,看看眼睛就红了,泪也下来了。只因为突然想起了月月!一想起月月,他一下连口音都改了,改了原来的家乡话。当然也是自己和自己说。
根本不知道逃荒那年,月月跟上她爹妈到哪里去了?
三年颗粒无收,一点点存粮还被抢走了。现在的饿可抵不上小时候的饿。月月家妈进城,从狗嘴里抢下半块点心,被副食店的人追住打,打得她连裤子都扒了,她娘把点心含住,其他都不管。回来时,裹着点棉裤丝丝。点心藏在贴心窝的棉袄里。她的腿细得和麻秆一样,也许别人也是,但她的腿让许多人看见了,福彦也看见了。简直不像是人的腿跑,倒像两条白森森的骨头在跑。
他觉得奇怪,那么细?别说跑,能支住月月娘宽大的棉袄也不易!但月月娘跑得很快,从平路跑上半山,拐过一弯又一弯,钻进半山上她家的窑。
第二天,在河滩上,月月和他一起捞蝌蚪,都没劲说话。月月说,福彦,过来。他移到月月跟前,月月伸手从怀里掏出半块点心,说,吃吧。
武装斗争的福彦用儿时的当地话自己对自己说,那时候还认不得那是个甚吃食。
福彦客气了一下:分开。
月月说,我吃过一口了,你吃吧!
福彦接过来吃了。有多大?回想起来,连月月半只小手的一半都不到。他连咬都没来得及咬,就咽了。那个好吃呀!他愣怔着回味了一阵,接着就是后悔,不是后悔,是悔恨,怎么能那么快就咽了?如果慢些,现在它不还在嘴里?还能知道它到底好吃到什么程度?他的口腔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一种食品能如此轻易下咽,那么轻柔、细腻、香软,他急而疯狂,不像人了,扑过去扒开月月的小祅,用鼻子闻,找到月月胸脯上残留的点心味儿,伸出舌头,横着脑袋,在上面舔。确实,那儿还留着丝丝甜香,他发疯地把那股香甜舔干净,直到只剩下月月瘦骨嶙峋的皮肤味。
月月此时在石头上坐得端端的,像看孩子一样低头看怀里的福彦,福彦抬起头来,看见月月弯弯的眼睛正看着他。那眼睛里除了他,还盛着清亮的河水。
福彦再没见过月月那样的眼神,如同他再没吃过那么美味的点心。那样的被月月看着,和那一小块点心,真是美到骨头缝里了。
福彦和月月的爹都参加过抗美援朝,两家因此自豪,有些瞧不起村里人。他和月月上小学那天,回家时,就听见门里月月的爹说,我家月月就许配给你家老二了。这就定下!
也许是两个父亲喝多了,也许是郑重其事,反正他和月月都听见了,都挺高兴。后来,他帮月月写作业,月月虽然年幼,也帮他洗洗涮涮。
全村逃荒,他找不见月月了。也不知是谁家先走的。福彦的爹因为浮肿病,半路上就死了。福彦觉得,既然两家父亲都当过兵,是有队伍的人,不定哪天,还能联系上。福彦到了二十多,还在这儿当上了队长,从来不谈婚事,就因为他骨头缝里开着这朵小花。
所以,他容忍不了老大对待那两个逃荒的女人。
……
福彦没办法,再三动员,大家荷枪实弹杀了回去,福彦抢先到了青山老人家,双膝一跪,把枪口一竖,对躺在炕上的老人说,大伯,实在没办法呀!两句话出口,眼圈红了,眨巴了两下,泪就落下来了。
老人干脆翻身躺平了,看着窑顶,一句话不说。
福彦狠下心说,叔呀,求你给小虎带个话,让他给我两袋面,高粱、玉茭的就行。
青山老人半天没话,之后侧身叫来小虎家妈,吩咐道,按福彦队长的话办。
福彦千恩万谢扛回两袋白面,底下人还有抓了鸡剜了菜的。
福彦在山上听说,小虎在村里把老百姓糊弄得挺好,分了瓜果,还耍了电影,放的是《地雷战》。老百姓说,可得把各家的铁锅和其他铁家伙看好,小心福彦下山抢去做了地雷。
熬到7月,他们上山后四十来天头上,培生派人找到福彦,说上边发了文件,强令停止武斗。
其实,没这么个台阶,福彦也坚持不下来了。更觉得毛主席伟大,英明,知道造反的人困难了。
一起回村的只剩三个人,其他人早擅自回去了,星星之火这就么熄灭了。
福彦是要脸面的,回村也不是认输,而是为放弃派性,共同对敌,而且还有抓革命,促生产,学大寨!
不几天,女学生红燕就来了。小虎的联合派拦住她,红燕说,已经大联合了,毛主席说要团结,不要斗争。联合派就把她放了。她直接跑到福彦家。
联合派的人把这情况告诉小虎,问,要不要抓流氓?
小虎说,算了!这号事别管。
后来有人看到,小虎迷上了老大家大闺女。大闺女没名,她娘叫她小妹,外边人就唤她作妹子。妹子太漂亮了,从头到脚都和一般人不一样。看她穿得破,小虎把姐姐穿罢的绿毛衣给了她,一下发起光来,妹子天生走路好看,腰身直,胸脯挺着,肩膀便架衣服,小虎就更想给妹子打扮,一天到晚翻腾他姐姐的柜子,把姐姐出嫁前的衣物都给妹子穿了一遍。妹子穿得也很享受,有飘飘然的感觉。
在小虎面前,她也不太怕羞,只让小虎转过身,就敢脱了衣服,换过来换过去。小虎心头热得发烫,忍不住偷看,觉得妹子像个模模糊糊的大白鹅,兴奋得哪儿还顾上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