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山庙显赫的历史早随着三百多年前的一场天火而消失,远比天火可怕的是流传下来庙的罪名:淫庙。万恶淫为首,才遭雷打天火烧。从此三百多年来再也没有人敢起重修庙宇的念头。当年庙址上的草木自然一岁一枯荣,而不知伐了多少年的树木也造就了围绕着龟山如同一枚枚龟卵般的山下村庄一代又一代房屋上的梁檩柱板。现在,庙址上最大的那棵歪脖檀据说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
只有那明代的大方砖却总不腐烂,断头截块每每在割柴挖蔸伐树的人脚下滚动。不知哪一年,人们用这些残砖在旧庙址上盖了一间小屋,无名可叫,就叫庙屋,成了守林人遮蔽风雨栖身的住所。这些砖太牢固了,支撑着屋顶上的瓦片换了一茬又一茬,墙壁却永远不坍不倒。
一个孤独的老哑巴独居山中,生活自然是比庙中的和尚还凄苦,但红狐发泄仇恨的方式却毫不怜悯。
先是地哑夜晚睡觉时,听到屋瓦哗啦啦被扒开了一片,空出一块月天,一丝银样的月光从上漏下正照在地哑脸上。地哑以为是山鼠,破庙屋是山鼠们的嬉戏地,屋瓦稀疏破断,早已承受不了山鼠们的奔驰。心想着该找个空闲上屋捡瓦,天下雨怕漏。地哑闭目仍续睡。朦胧中脸上忽被一阵水沫淋醒,地哑翻身坐起,惊异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了?抬头一望,屋顶那方清亮处有一点红光一闪,露出了夜天上遥远的一颗星,再一抹脸上才觉出一股骚臭难闻。呦!又有一声婴儿啼哭般的叫唤从屋顶传来。啊巴巴!地哑大吼一声,翻身冲出破庙屋。朗朗夜空中,破庙屋脊上蹲伏着一轮红晕,红晕中有二盏绿色的莹光。那是红狐的眼睛。一钩半月衬在红狐的身后,显出迷幻的情境。啊巴巴!地哑愤怒地返身进屋,他知道该用土铳了,但还未等他装好火药,红狐早从屋顶上消失了。
轰!巨响震荡山林,这是地哑迸发的愤怒。
中午,地哑巡山归来,揭开锅盖,锅里早上煮好备着吃一天的白米饭中端端正正地盘堆着一团乌褐色带毛团的狐狸屎;晚上地哑上床睡觉,掀开被絮,狐臭扑鼻,一滩狐狸尿正在被絮上肆意蔓延,更叫地哑惊愕的是,他的土铳、他装硝药的竹筒都是湿洇洇的了,足够的狐尿准确地泯灭了他的仇恨之火。
啊巴巴!啊巴巴!朝着山林愤怒地吼叫着,地哑的咒骂永远是三个单音节,但这三个单音节却倾诉着地哑的全部心声:可恶的狐狸,我决饶不了你!
地哑离群索居,缺乏和人打交道的经验,但却有着丰富的和禽兽斗争的阅历。在深思熟虑之后,对红狐的挑衅和报复,地哑首先表现出的是:以疑对疑。
弄脏的饭菜倒掉重煮,弄湿的被絮洗净晒干,那筒硝药也摊在外面石头上晾了,而扒开的屋瓦就让它敞着。再出门时,地哑干脆连破屋的门也不关,大大方方地开着,又拿扫帚倒着出门把自己的脚印扫干净。地哑知道,狐狸其实是最狡猾也最疑心的野兽,人越这样大大方方,狐狸却反而生疑,扫脚印的动作是他安设捕兽夹时的最后一道工序,狐狸跟踪过他,看过他埋捕兽夹,红狐就会疑心他在破屋里也埋设了机关,反而不敢进去捣乱了。
地哑只是留心着自己出门,提防着红狐在林中袭击他,于是他再出门就故意东张西望,有时走着走着会突然回头,蹲下,佯装观察一番,甚至还哇哇哇地乱叫几声。地哑的猜测是对的,红狐确实是在跟踪他,有几次他猛然回头,都看见在草丛树干后面有一点红光倏忽一闪,那一次他走过一棵大松树,迅捷地往树后一躲,却将手中的砍刀朝前一丢,然后,他猛然从树后返身闪出。红狐果然上当了,响声惊动了它的跟踪,它正从庇掩身子的一丛荆棘中冲出,人和狐第三次面对面地对视了。
正值中午,林中阳光明媚色彩斑斓。一只精美的小兽正沐浴在春天的温馨之中。地哑第一次看清了,这是一只雌狐,赤红的毛发如绸缎般光滑地在全身流淌,两只尖尖的耳廓内耸然的茸毛却如一根根金针,耳背和尖喙两侧有一圈黑褐色的毛,像山下姑娘颈上围的黑绸巾。上宽下窄的小脸是如此精巧,如俊俏迷人的小媳妇;圆圆的两只大眼睛内闪着一层迷幻的黄色,瞳孔却极小,似是一点稍纵即逝的黑宝石,光灿得令人眩目;还有那条长尾巴,蓬松松的几乎有身子的三分之二长,拖下是一团火焰,竖起是一面旗帜;肢腿腰身线条柔顺,肌肉匀称,那条右后腿虽断了半截,但并不妨碍它站得娉婷,立得稳健。
一时,地哑的神志几乎迷惑了,脑子里记起了全是有关狐仙迷人,狐狸精变幻美女的传说,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间他也洞察知晓了这些故事的全部渊源。绝对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被红狐折腾得怒火填膺的地哑在这面对仇敌的瞬间,他竟不会愤怒了,而是绽开老脸皮,一咧嘴,嘿嘿笑了。是谄媚的笑?还是一种为诡计得逞而得意的笑?事后,地哑自己也分不明、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