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哑如堵着笼口捉鸡般地要捕捉这只麻毛野兔,是想证明他这几天的连连失误纯属偶然。
走在湿湿的雾汽和露水中,地哑自信地已在考虑着该怎样享受这只养肥了的大野兔。他拿不定主意是烧了吃还是用来炖汤?
毛茸茸的雾气和晶莹莹的露珠已把先前地哑走过的足迹掩盖得干干净净,地哑却能准确地循着先前的路线再把足迹重现出来。小土丘近了,地哑已在甜甜的雾气和熟悉的山林气息中嗅出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知道他成功了,脚步反倒矜持着,他要慢慢享受这到手的喜悦。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使地哑震惊,十天前的情景又一次重现。芭茅丛前腐叶翻卷,凌乱的痕迹表明着这里曾有过一场挣扎。只有一滩血仍如十天前的早晨那样鲜红触目,且也是一滴一滴、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蜿蜒曲折而去,一块褐石上,热血融化了露珠,也稀释了血液,淡红的血水正慢慢向四周流淌蔓延开来。地哑抬袖擦了擦眼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难道他又一次夹住了狐狸,而狐狸又一次携夹而逃了?
事实却仍在模仿着当初,血滴又是朝着三棵樟丛中走去,难道素以狡猾著称的狐狸又一次施展了上次的伎俩?难道它不怕再度被树根绊住?难道它又想表演一次断肢自残的把戏?
极度的困惑如浓雾缠绕在地哑心头,一种难以把握的预兆使他慌乱起来,以至忘记了辨析脚印这个最起码的猎人常识。他匆匆地蹽开大脚顺着血迹冲进了三棵樟树丛中。
驻足三棵樟中,地哑忽地坠进了梦幻,十天前的情景借助于迷蒙的雾气在梦中清晰地又拉开了帷幕:一只火样的尖嘴狭脸的红色小兽蜷缩在空地的乱根之中,扭头在啃嚼着自己。呦!也是一声婴儿般哭啼的叫声,却没有了凄厉,没有了疼楚,充满着的是得意满足的呻吟。地哑咬咬嘴唇皮,生生地疼,啊,不是梦,是真实。再定睛细细一看,这只红狐狸不是在咀嚼自己的后肢,而是在撕咬着一团麻色的毛肉,那是麻毛野兔。本该是地哑就着苕干酒享受的午餐,这会儿却被红狐撕扯成零碎了。地哑呆然地望着,红狐也在望着地哑,眼中没有十天前的痛苦和绝望,换上了一丝得意的狞笑,闪亮的二只小眼睛笑得瞳孔发蓝。它并不急着逃走,眼睛看着地哑嘴里却仍在扯咬,还用二只前趾交替着帮忙撕扯——仅仅是撕扯,并没有咀嚼,它似乎对咀嚼没有兴趣,撕扯才是真正的目的,以一种残酷的表演为目的。
也许有很久,也许只是那么一会儿,人和狐就这么容纳在三棵樟中间小小的空地上,地哑的呆痴惊讶和红狐的从容放肆,以至于以后很长的日子里都让地哑觉得不可思议。雾气却在翻涌着,往这空地中挤来,如舞台上散放的烟雾。
哐啷!是捕兽夹上的铁器碰撞声唤醒了地哑的耻辱感。啊巴巴!他终于张开口,发出了他无词的愤怒,挥手朝前猛扑了过去。地哑的动作迟了一二秒钟,早在谨慎注视着他的红狐在地哑扑过来的那一瞬间,恰到好处地舍了口中的麻毛兔碎片,有些不尽兴地放弃了它的表演。它颠身扬尾,卟!再次进出了一股骚臭气,然后一个三级弹跃,用地哑熟悉的姿式潇洒地跃出了三棵樟。
在那如彩虹般的身影中,地哑准确地认出了那条火焰样旗帜飘扬的红尾巴和尾下右边一只短了半截的后腿。
红狐的报复!闪电般的悲哀击倒了地哑。
独宿破庙屋,地哑的愤满如后山夜风的呼啸在心中翻搅。在世界上屈辱地活了五十七个春秋的地哑第一次觉察到了做人的尊严,唤醒他沉睡尊严感的却是那只断腿的红狐狸。
地哑没预料到的是一只记仇记恨的野兽的报复竟是这么持之以恒,顽强不屈、无孔不入。
捕捉麻毛野兔出乎意外的结果,使地哑完全放弃了再往山林埋设捕兽夹。他知道,无论他的兽夹有多精致,掩埋得多么巧妙,却没有一只兽夹再能夹住野兔和其他野兽了。他完全可以想象出红狐的行动:悄悄地利用树杆、草丛为掩护;一路潜行跟踪在他的身后,躲在一旁暗笑着看他安兽夹、搞伪装。等他离去后,红狐就走了上前,以掩埋在地下的兽夹为中心在最安全的半径外踱上几个圆圈,仔细地端详审视着那片伪装;然后,它以三只脚的支点稳稳地走动,寻找着合适的木棍或者石块。用嘴叼起,远远地朝那片伪装:树叶、枯草扔过去,没动静,又再寻大一点的木棍或石块,再扔。终于,啪哒!兽夹被惊动弹起,夹住的却只是一根枯枝或几片草叶,那被响声吓得本能往后弹缩的红狐抖抖身子,带着得意的狞笑走上前来,大大方方,津津有味地吃起了那份诱饵:一块红苕、一块熟肉,或是一只死山鼠。再后,打着满足的饱嗝,循着地哑的脚印,嗅着熟悉的人的气味,红狐又寻找到第二个兽夹,如法炮制再动作一番。
地哑还完全明白,那天,红狐把麻毛野兔连着兽夹拖进三棵樟中的空地,又当着他的面把本可饱餐一顿的野兔一口也不吃却撕扯得满地皮毛,那完完全全是一种挑战,是明目张胆地向他地哑宣告:它要报复,要向地哑报复那一夹之仇、断腿之恨!
应该说,地哑停止在山林设兽夹,是以行动在表示一种妥协,一种投降,但红狐的复仇却没有因为这种投降而停止。过了二三天后,红狐在山上找不到复仇目标,竟把复仇之火烧进了地哑的家中。
地哑的家就是三棵樟前山嘴上的破庙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