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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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壶讲究越深,越会让人觉得喝得起茶,不一定买得起壶。从供春时代名壶便处在极度“缺货”状,壶的价钱自然也历来不菲。对走进壶里的人来说,一把小壶能换万贯家产自然不是传说。没有几百万的身价,玩不起好壶,家里没有几千万,买不起名壶。
高亚迪就属于那种能喝得起茶,也买得起壶的大玩家。
省城的茶城有好几家,除去大卖场,还有一处高档的会所,名为新悦茶城。沿茶城转一圈,看到的不是茶,而是扎眼的红木家具。店店如此,黑檀、红檀或鸡翅木的明式茶几迎门摆着,几把线条简约的太师椅围几而摆,店两侧的多宝格依墙而立,上摆几盒精装的茶叶,在店家看来足矣,其余的格内多是各种旧件,有真品,也有做旧做出的仿件,中间再搭上几把仿造的名壶,哪里还像卖茶?倒像家里博物架上的陈设。多宝格和中间的堂器一样,皆是名匠联合打造,视觉和触觉自然无可挑剔。寥寥几件明式家具一排一立,进得店内便有一头钻进历史深处的恍惚享受。如果说怀旧是一种享受,那怀旧最实质的内容便是恍惚。进得茶城,其实就是一头扎进了恍惚之中,分不出今夕何年了。
来这里买茶,让高亚迪感受最多的不是买茶,而是来走亲访友。进得一家店,便会被店主请进去,落座在红木茶几旁,再由店主表演一番茶艺,沏上一道上好的茶水,一小盏一小盏地对饮,比品酒还慢、还细,都不说话,醉在一片茶香之中。店主细品时,目光看着高亚迪,直等她喊了一声“好茶”,才会露出“茶”逢知己千盅少的一笑,随后便会情不自禁地开始和高亚迪侃茶香,由茶香深入茶味,再由茶味深入茶文化,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劝买的话,算是将买卖做到了返璞归真的高境,渐成了新悦茶城的一大文化特色。不管买不买,来者皆是客,店主的表情一律热中含静,心情一样不一样另当别论。
高亚迪的公司离茶城不远,中午没事时,便会开着她的白色奥迪来喝几口免费的好茶,再听店主讲讲茶文化。一般讲茶时,皆要捎带侃几句壶。捎带着听得多了,高亚迪在爱茶之余,也开始由茶及壶了。
高亚迪最常去的一家店叫“姬氏茶业”。店主是一个编辑,姓姬,负责收藏版,对古文化热爱到身先士卒,便开了这一家茶社。店名起得很大,乍一听像茶厂,其实只是二十平方米左右的一爿小店,主卖红茶。女人嘛,一切首当其冲的目标都是“美容”二字,爱茶也爱得“容”有所值,否则就划不来了。绿茶、白茶,喝多了,毛孔放大,把细白的嫩脸变得“千孔”裸露,就像恋爱一样,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自然会让人退而却步。红茶就不同了,红茶就如红酒,捎带着美容的功效,被人炒得火热,也被女人爱得火热。高亚迪喝的自然也多是上等的普洱,去得最多的也是主营红茶的店铺。可把茶城经营红茶的店铺转几圈下来,讲文化讲得最好的店主还是姬编辑。每每听了姬编辑侃茶,都会让高亚迪大叹不已:真学问在肚与道听途说就是不一样,同样的知识,经由姬编辑的嘴吐出来,就陡增了一层或几层新鲜感。新鲜在哪儿?就是内里处处掺杂着姬编辑自己独到的见解。见解混在“死”知识里,“死”的知识在听者耳朵里就活起来了。就像一把上好的壶,有了思想支撑的天趣,能在人眼里“活”起来一个道理。
姬编辑和高亚迪年龄相仿,都四十来岁,都属于那种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丑,却又心怀一身傲骨的金领人士。姬编辑所在的报社属省内第一大报,不坐班,多数编辑在外面都有第二或第三职业。姬编辑的第二职业本可以选择其他财路宽广的行业,可她不想离开文化,她觉得一个文化人离开了文化,是一种堕落。这是她给高亚迪聊天时常透露的心声。于是便选择了开一家小小的茶社,一边营业,一边坐在店内把稿子顺带编了,算是两头不误。
可不坐班,但毕竟有职务在身,报社事多,又不能不去,所以“姬氏茶业”的店门开得很没准头。高亚迪开始来茶城都是瞎撞,后来二人越发熟络之后,每次来时,皆要电话一下,问一问对方在不在店内。
“姬氏茶业”的店里除去卖茶,还经营壶,皆是出于二流或三流工匠之手,属于只仿其形不讲其神的几案用壶,都不甚值钱,居高者万元便可到手,但买者甚少,只卖出过一把,买主还是壶知识陡增的高亚迪。剩下的两把至今还陈列在店内,无人问津。姬编辑索性拿出一把,放在根雕茶几上招待来客,同时也是借机养养壶质。好壶需养,越养越亮,就像漂亮女人得经常去美容院美白亮肤一个道理。外,需要一天三洗;内,需要好茶滋养,才能达到“一亮三分俊”的视觉效果。
二人讲着养壶,不想姬编辑突兀地来了一句:“我现在算是知道人老先从哪儿老了!”
突兀的话是讲给内行的,高亚迪一听立即明白其意,端起锃亮的小壶看了看,说:“要是知道会老,咱们年轻时就该像养壶一样好好养肤!”
“这就叫悔不当初!”
“是呀,姬姐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
姬编辑神秘地看了一眼高亚迪,问:“怕你老公——?”
高亚迪还没等姬编辑把话说完,便哈哈直笑:“就他那窝囊相,一年挣的钱还不及我一天,打着他离开我,他都不会!”
高亚迪的老公沙轩,是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因为他朝中无人,几十年如一日,仍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小职员,但在腰缠万贯的老婆面前却不卑不亢。因为高亚迪嫁给他时,还是一个刚来省城的乡下小媳妇。只因发表过几篇情感小文,竟幸运地被一家纪实性小刊物招聘为编辑。只是这幸运中也有失意,失意是来了之后才陡生的。面对一屋子的正式工,她这个编外的临时工难免会有一种低人一等的自卑。一个女人像浮萍一般无根地漂在省城,那时那刻,多想抓住一个根!终于有一天抓住了,这个根就是沙轩:一个离了婚,想再续填房传宗接代的二手男人。碰到大她十岁的沙轩之后,高亚迪毫不犹豫地甩了老家的丈夫,嫁给了沙轩。嫁给沙轩,高亚迪实属高攀,虽然沙轩家里并不富裕,虽然沙轩的个子还不及她高,虽然她不负众望给沙家生了一个男孩子,但人家是地地道道的省城人,七姑八姨的亲戚遍布省城的大街小巷,盘根错节,优越感不言而喻。就算高亚迪的资产翻成了比尔·盖茨,曾经高攀的历史在婆家这边也抹之不去。所以在家里,沙轩一直是“爷”,对高亚迪呼来喊去,为他斟茶倒水。高亚迪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历史留下的卑微,在丈夫面前,她永远是那个高攀的乡下小媳妇,就应该像丫环似的侍候将她一跃成为城里人的沙轩。平日里,沙轩澡都懒得自己洗,皆让高亚迪侍候。当然这些内部的家庭细节外人不知,在外人面前提及老公,高亚迪总是把话说得高高在上。
姬编辑看了看不太出众的高亚迪,“这么自信?那你还怕什么?”
高亚迪神秘地笑了笑,说:“一尘不染的镜子!”
高亚迪的回答让姬编辑吃了一惊,没想到高亚迪竟然和自己隐形的心灵恐惧不谋而合,而且还清晰地总结出来。原来这女人上了岁数,都有或轻或重的岁月恐惧症,都害怕看到纵横交错于一脸的时光脚印。
“一张细白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了毛孔放大的危机!好在我家的镜子上蒙的灰多,让我的眼睛看得还凑合!”高亚迪又顾自说道。
“人家是月下美人,你却追求蒙镜美人。”
“月下美人是让别人看的,蒙镜中的美人才是让自己看的!图的就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痛快!”
姬编辑听到这里,突然举起茶碗,对高亚迪说:“来,让咱们来个茶逢知己千盏少!”
“何止是千盏了?我在您这儿喝的茶加起来万盏也不止了!”高亚迪说完,端起茶盏迎了上去。
姬编辑手中的茶盏与之轻轻碰了一下,说:“那咱就来个茶逢知己万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