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看到棒客的,是几个老者。
山寨入口的地方,有一个场坝,无事时,大家都喜欢聚在那里吹牛。这时候,几个老者就在场坝里晒太阳。他们在比烟杆,几乎要吵起来了。王得高他爹说,我这根烟杆是乌木的。王得猛的爹斜着眼说,我这根也是乌木的,你看我这根,烟嘴上的铜包得扎实,上面的花纹也雕得精细。
王本顺的爹不屑地说,你们那个也算烟杆?另两个老者不服了,说这个不算烟杆算啥?王本顺的爹端着那根油亮的烟杆说,你们的烟杆是杂木的,不是乌木的,我这个才是。他们冒火地说,你放屁!王本顺的爹翻着白眼说,你们才放屁。然后,几个老者就吵起来了。
王本顺的爹是个火暴性子,他扬起手里的烟杆砸过去了。王得猛的爹猝不及防,脑袋被砸出个包,他捂着脑门,气愤地说,哎呀,你个老不死的,居然敢下毒手!他边骂边挽起袖子,站起来想打架。王得猛的爹刚刚站起来,声音就一下子断了。他看到一群灰头土脸的壮汉,突然扛着刀枪从树林后边拐出来。
王本顺的爹和王得高的爹见他神情古怪,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这一看,吓得差点跳起来了。他们晓得这是龙头山来的棒客。去年夏天,这些棒客就来过花红寨,把王得忠的婆娘打死,还抢走几十头牲口。
那天,王得忠上山干活去了,他婆娘坐在门槛上打苞谷。苞谷炕干后,结实得像暴晒过的泥饼子。做饭之前,村里人往往会把苞谷棒子装在麻袋里,抡起棍子往上面打。只有这样,苞谷籽才会脱落。
王得忠的婆娘正打得起劲,忽然看到一个陌生汉子闯到院里来了。王得忠的婆娘本想招呼来人到屋里坐,但张开嘴,发现不对劲了。那陌生汉子头发乱蓬蓬的,粗糙的脸上满是灰尘,手里提着一杆黑不溜秋的土枪。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是干啥的?陌生汉子扬着手里的土枪,诚实地说,我是个棒客。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想干啥?
棒客闪着两粒眼睛,咧着嘴笑,嗬嗬。王得忠的婆娘见他紧紧盯着自己的胸脯,紧张地说,你莫乱来!棒客还咧嘴笑,他越走越近了。王得忠的婆娘想,今天肯定逃不脱了,于是斜靠在门上说,你要干啥就快点,我还急着给男人做晚饭哩。
棒客的身子就凑过来了。王得忠的婆娘不仅闻到他嘴里的大蒜味,还看到他满是泥垢的胡子茬茬。王得忠的婆娘差点被那张臭嘴熏昏了,实在忍受不住,便伸手大喊:慢点!棒客眨着眼看她。
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想干啥都行,但不能亲嘴。棒客说,看你说的。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敢亲嘴,我就跟你拼命!没想到那棒客不屑地说,咦,还亲嘴,你想得倒美。王得忠的婆娘往外面看了看,说,你把院门关上。棒客嫌她啰嗦,伸手去扯衣裳。
在这紧要关头,一个光头跑进来了,他跑来就往那个棒客的屁股上踹,狠声说,狗东西,你这是干啥?那棒客捂着屁股说,当家的,我啥也没干。光头说,那你脱她衣裳?那棒客悻悻地说,我就看看。光头板着脸说,你要敢坏了山上的规矩,老子像伢猪那样把你劁掉!
那棒客还要解释,但光头已经不耐烦了,吩咐说,莫再耽搁时间,弄点东西,赶紧回山。光头说完就转身走了。那棒客有些扫兴,拖起地上的麻袋要走。王得忠的婆娘扑过来了,紧紧抱着麻袋说,你不能把粮食拿走。棒客生气地说,放手!王得忠的婆娘把麻袋搂在怀里说,不放!
棒客鼓着眼说,咦,你这人,身子舍得,粮食倒舍不得了?王得忠的婆娘说,我不怕你干那啥,拔了萝卜窝窝在,但你把粮食拿走就不行,这些苞谷是我的命根子。棒客抽不出麻袋,抬脚猛地一蹬。没想到那婆娘滚到墙脚,后脑恰巧撞在石头尖上,当时就没气了。
那些棒客去年弄死王得忠的婆娘,没想到现在又来了,就像凶神似的站在山寨门口。几个老者顾不上打架了,眼睛愈睁愈大,眼珠几乎从眶里脱出来了。他们看到棒客押着王得冲走过来,都有些慌失了。当发现王得冲的娃娃已经变成尸体,忍不住就哆嗦起来了。那些棒客拿着刀枪,个个灰头土脸,看得出走了很远的路。
棒客统统板着脸,看起来很凶的样子。一个山羊胡走过来说,咦,你们在这里做啥?几个老者惶恐地看着山羊胡,颤抖得更厉害了。山羊胡沉着脸说,你们是不是聋了?王本顺的爹怯怯地说,我们在比烟杆。山羊胡说,我看你们吃撑了。几个老者闪着眼,不敢顶嘴。
山羊胡把王本顺他爹手里的烟杆扯过去,用力朝两边扳,打算折断。没料到,他脸都挣红了,烟杆仍然纹丝不动。看得出,那确实是根好烟杆。山羊胡有点恼怒,扬起手,把烟杆远远地扔出去了。王本顺的爹瞪着眼,没想到这个棒客居然把自己的乌木烟杆扔掉。他暗暗感到心疼。
山羊胡拍拍手说,你们哪家最近?王本顺的爹和王得猛的爹没有说话,眼珠却转到眼角去了。他们在瞄王得高的爹。王得高的爹慌忙说,我家最近。山羊胡挥着手说,带路!王得高的爹眨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山羊胡说,我们要去你家,赶快带路!
王得高的爹不清楚这些棒客到底搞啥名堂,但不敢问。没谁愿意把棒客往家里领。王得高的爹就那么慢吞吞地走着,他想,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山羊胡扬着手里的枪说,快点走!王得高的爹拖着两条僵硬的腿,努力地往前蹭。
棒客走到王得高家门口时,王得高正抱着个洋芋,坐在门槛上啃。洋芋烧熟以后,总会黑乎乎的。通常大家烧洋芋吃,都会先把皮剥掉,但王得高从来不剥。他把洋芋从火坑里刨出来,拍拍灰就往嘴里塞。这会儿,他的两片嘴皮就黑不溜秋的。似乎他吃的不是洋芋,而是团狗屎。
王得高看到棒客涌进院子,手里的洋芋就掉在地上了。没想到爹居然把棒客领家来了,他恨恨地剜爹两眼。他爹委屈地说,他们硬要逼我带路嘛。王得高想责备爹,但又怕招惹棒客。他惶惶地想,今天怕是活不成了。
几个棒客守住院门口,剩余的统统冲进屋找东西。后来,又去圈里拉牲口。他们找到一头毛驴,于是兴冲冲地拉起毛驴,扛着东西往外走。有两个棒客,还把王得高穿过的布鞋也拿走了。
王得高看到牲口和财物被抢走了,他像堆稀泥似的瘫在地上。王得高抬头往上看,天空高远,可望而不可及的样子。远处飞着一群什么雀子,看不清楚,只见到几个黑点,像箭那样从天空射过。王得高绝望地想,往后只有吃泥巴了。
棒客从王得高家出来,接着钻到第二家去了。他们挨家挨户地抢东西。每走进一个院子,他们都把王得冲推到前面,然后指着牛牛僵硬的尸体,威胁说,赶紧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要是敢耍花招,这个就是你们的下场!
棒客见牛拉牛,见猪撵猪。去年抢劫的时候,曾经打死一个婆娘,这次轻松多了。他们把抱着尸体的王得冲推到前面,这里的人就吓得屁滚尿流了。王得冲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他抱着死去的牛牛,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有些走神。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抱着的不是牛牛,而是个树疙瘩。
王得冲被棒客推来推去。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棒客已经走了。他们来得快,走得也快。棒客抢劫,从来不会拖延,总是转身就走。王得冲抱着娃娃的尸体,绝望地站在路上。
山寨里很安静,仿佛一个巨大的乱坟岗,简直听不到半点声音。没有风,路边的树丝毫不见晃动,看起来就像枯死了。太阳快要落山了,它已经失去先前的光彩,半死不活地挂在天上。
这里冒出一个,那里冒出一个。邻居们从各个角落钻出来了。他们早就吓坏了,个个神色惊惶,还没有镇定下来。王得冲看着他们,忽然有点想哭,他眼泪汪汪地说,你们看,那些棒客把牛牛打死了。他们看到王得冲的样子,就感到有些可怜,纷纷说,狗日的棒客!
王得冲悲怆地说,娃娃死掉了,我以后怎么办呀?他们安慰说,以后再生一个。王得冲可怜巴巴地说,我的媳妇跑掉了。他们就说,碰到合适的,你再找一个。王得冲鼻尖酸酸的,哽咽说,花红寨穷得要啥没啥,鬼都能够吓跑。他们说,人不能让尿憋死,你早晚会挣到钱的。
王得冲还是感到难受,他说,我现在没主意了。邻居们说,先把牛牛埋掉。王得冲看着牛牛苍白的脸,更想哭了,他沙着嗓子说,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娃娃了。他们拍着王得冲的肩膀说,你一定要撑住,你要是垮掉,牛牛的后事就没人料理了。
王得冲像发高烧一样,脑袋昏沉沉的。邻居说,你赶紧把牛牛抱回去,找几块木板做个小棺材,然后把他埋掉。王得冲已经没有主张了,听到大家这样说,他就抱着娃娃,茫然地往回走。王得冲走得很慢,两条腿像被冻僵了,有点不听使唤。
这会儿,太阳已经落坡了。山寨冷飕飕的。这种季节,气温总是变得很快。白天太阳还热烘烘的,过了傍晚,突然就阴冷下来。天上黑压压的,夜色像盆污浊的脏水,险恶地朝花红寨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