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车库的光线比较阴暗,我的视力不好,就只看到一个富贵人在冲我笑。”曾明回忆起那次与马大伟的突然重逢。曾明有一张习惯性陷入沉思的脸,让人看了干着急。我掏出那本棕黄色皮面笔记本,准备写点什么。我的笔记本是纯牛皮的,内里是线装牛皮纸张,很贵,不舍得写,因而空白一片。目前为止,并没有获取什么重要资料,我无法把以上曾明陈述的内容与他所犯的罪行联系到一起。空白一片。
重逢那天,马大伟邀请曾明下班后去他家吃晚饭。曾明穿着藏青色保安制服,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马大伟刚刚才搬到曾明工作的这个高档小区。让曾明为难的,是要带什么礼物去马大伟家做客。他很少去别人家做客,经验匮乏。但马大伟善解人意地打消了他的念头,他说:“很久没见了,吃个便饭。什么都不要带,老同学了,千万不要客气。”马大伟把家里地址留给他,再三强调不要带礼物。曾明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后就打量自己站姿的卑琐,这是一种多年贫穷生活耕织而成的习惯性卑琐。
念头起起落落,是人之常情。曾明还是在小区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一瓶高粱酒,金色的盒子拎在手上,仿佛能为自己地下车库保安的身份镶一道金边。马大伟家的墙很白,他老婆也很白。这让曾明想到自己家的墙不白,而且霉斑丛生,也想到自己竟没有老婆。自卑之心升起,一杯酒下肚,自卑心落下,像升旗降旗一样利落,这是酒的伟大功劳。马的老婆是大学的音乐教师,穿一条白底紫花的裙子,她做的菜味道淡是淡了一点,但菜色青春靓丽,跟她一样好看。这明显是一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女人。马大伟称呼老婆“李老师”,曾明就跟着这么叫。李老师待人热情周到,曾明如沐春风。李老师吃得很少,也不喝酒,时不时看一下手表。马大伟说:“李老师,今天你有瑜伽课是不是?”李老师说,嗯。然后她就回卧室换了套粉紫色的瑜伽服,然后跟曾明寒暄了一下,离开。李老师说话声音细细的,像一只漂亮苗条的蚊子扎在曾明皮肤上,痒痒的,很舒服。
马大伟看李老师走了,就把桌上的红酒换成了白酒,两人没什么话,埋头吃喝了一阵。曾明发现马大伟的胡子上粘着菜渣,就哈哈大笑起来。
曾明说:“我差点没认出你。”
马大伟说:“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怎么变。”
曾明问:“你怎么会变成大学老师的?你教什么?”
马大伟轻描淡写地说:“教历史,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曾明反驳道:“不对,最没用的是我,看门的,不不,看车的。”
马大伟安慰说:“不是,那个,你的岗位很重要,车子要没人看管,世界就乱套了。”
“要不咱俩换换?”曾明笑说。
“呵呵。”马大伟看到曾明的笑容,于是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曾明妈妈的笑容。
酒落进肚里,把曾明的心弄得鼓胀起来。他用牙签剔完牙,指着桌上的残羹剩饭说:“今天吃得好饱,太饱了!你知不知道非洲还有多少难民饿着肚子?”
马大伟笑了笑:“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曾明也笑了笑:“历史老师,你想研究我的历史?”
马大伟说:“历史都是虚构的。”
“那你还研究个屁?”曾明的音调不知不觉被酒精弄大了。
“混口饭吃呗。”马大伟的音调还保持着优雅。
曾明说:“我也是混口饭吃,我们都一样,最终结果都一样。”
接下来两个人好像都没什么话说,曾明就告辞了。
“然后你去了哪儿?”我把笔尖对准棕黄色纯牛皮笔记本第一页左上角,琢磨着总该记录点什么吧。
曾明被我这么一问,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那张擅长陷入沉思的脸此时被现实的光线照耀,有一种梦被惊醒的沮丧。“该说的我都跟警察说过了。”
“我想知道那些不该说的内容。”我诱导他,“比如,你说你进了那家发廊,但你没说你为什么会进那家发廊。”
“那家发廊就开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
“既然开在你回家必经之路,为什么那天晚上是第一次进去?”我终于在棕黄色纯牛皮笔记本上写了两个字“嫖娼”,并翘起二郎腿,等待着曾明的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