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丑贵身材不高,短而粗的脖子让一副宽肩膀宽得与上下左右都不成比例,加上这几年发福,大肚子朝前面一挺,真有些像一只立起来的乌龟。他缩着脖子,磨磨蹭蹭走进调查组办公室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在酒店里轻摇慢摆的威武。调查组的座位靠墙,墙上有不可撼动的山水画,稳当、气派。华丑贵坐在桌子对面,座位形同虚拟,无所依托。调查组朝座位上一坐,华丑贵就感到一股浩然之气从他们的座位上徐徐飞升,然后凝结成一团有重量的阴云悬在了他的头顶,呼吸就不那么顺当了。这种情形下,即便没有罪,也只有低头认领的份。难怪进去的那些人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把所犯的事倒苦水似的全吐出来。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华丑贵心想,我还是不能做缩头乌龟。什么事我都不说,什么事我都不知道。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清楚郭伯究竟搞了些什么违规违法的事。
有些问题是好作答的。比如说,谭远鹏的乌龟究竟是送给郭伯的还是送给你的呢?答:送给郭伯的。那既然是送给郭伯的,为什么又放在酒店里呢?答:方便杀了吃。谭远鹏送了多少乌龟?答:有个一二十来斤吧。问题并不只这么简单,也就是这样简单的问题,问过多遍之后,华丑贵的每次答案都不尽相同了,连乌龟究竟是送给谁的,也说不清楚。他一时说是送给郭伯的,一时说是送给公路局的,一时说是送给自己的,还说有可能是送给华寅彪的。越说越复杂,越说越说不清楚,越说越冒汗,越说就越像是在说假话。问过来问过去,华丑贵颠三倒四地答,最后回答的内容早已不是送乌龟的事,而是落在了他究竟是什么身份的问题上。
华丑贵还真没法理清自己的身份。说他是酒店老板,他还时不时充当大厨掌勺,一边又在为公路局职工食堂做事。他在公路局拿工资,又没看到他到单位上班。
一个人身份的转变,说起来也简单,换一套行头的事。华丑贵穿行于单位职工、酒店老板、掌勺师傅之间,游刃有余。比如说中晚餐之前,华丑贵换上一套颇为休闲的衣服,朝酒店门前一站,迎接每一位来客,脸上堆满笑容与谦卑,这时他是食堂的管理员,又是酒店的特殊门童。一个月总有那么几次,来贵客了,厨师帽一戴,他立马就成了大师傅。碰上公路局有事,要他到场,他西装革履站在人群之中,怎么看也是个标标准准的公务员。
河东市公路局大楼,一楼是职工食堂,二楼不太显眼处挂了个“万年酒店”的招牌,对外营业。从一楼一道隔开的楼梯旋转到二楼,豁然开朗的景象,让人觉得人间天上也就是几步之遥。更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的是一道菜——一道别的酒店做不出来的菜,万年酒店的招牌菜——乌龟火锅。来万年酒店的食客,全是奔这个招牌菜来的。好长一段时间,酒店客满为患,要到万年酒店订个包厢,得提前几天打招呼。一些有头面的人急了,直接把电话打到郭伯那里。当然不是说郭伯一个电话就能生出一两个包厢出来,做生意的人这点狡诈还是要有的,生意越是好,华丑贵就越是留了个心眼,每天都留那么一个两个包厢不预订出去,免得到时候被动。万年酒店的名气像公路局修筑的路,延伸至四面八方。
任何事情牵连起来看,都有一定的内在联系。万年酒店为什么开在公路局楼上,这应该不成其为一个问题,细究起来,酒店与公路局多少有些关系,也就是说华丑贵和郭伯多少有些关系。
郭伯调到市里任职的第二年,城乡已大行吃喝之风。人们突然领悟到,有没有钱还并不是很实在的事,只有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才算数。那段时间,大家并不是因为饥饿而疯吃,而是饥饿之后突然面对那么多好吃的东西而胃口大开,不是因为好吃而猛吃,而是看谁胆大而敢吃。原来吃不得的东西统统都纳入了被吃的范围,寻着什么吃什么,逮着什么吃什么。比如说吃蛇,吃老鼠,吃青蛙,吃癞蛤蟆。乡下的野乌龟吃得要绝种了。
那时候,华丑贵还在河西县县城开乌龟火锅店。那时候华丑贵的乌龟火锅店已开得小有名气,连同他的绰号——华乌龟,在河西县城广为流传。华乌龟就华乌龟吧,恭维也好,戏谑也罢,有钱赚就行。而正当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之际,华丑贵却让酒店歇业了。
过了年,华丑贵并不关心酒店开业的事,而是准备到市里去拜年。他的礼物非常特别,看似不起眼,却是十分珍贵,这东西是他在年前清了泡泡了清,干了晒晒了干,然后亲自动手熬制的。别人都说他犯贱,那么好赚的钱不赚,把个酒店关了到处瞎逛,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在谋求做更大的生意。
城里人早已经没有了过年的概念,而是把过年当成赚钱的机会。正月十五还没过,市汽车站一派风尘仆仆的景象,强行拉客上车的,小餐馆招揽生意的,汽车屁股头放出的烟雾,乘客拖儿带女的叫喊,一片繁华。华丑贵在街市上走了一圈,到处摆放着的尽是红红绿绿的廉价礼盒。他就觉得他手里拎着的东西更有分量。
华丑贵径直去了郭伯家。一见面郭伯就嚷道:华老板驾临,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华丑贵估摸到郭伯会这么惦记,他虽然心里有底,还是装出面有难色的样子:您看,这路途远,不便带,这这这——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连忙把拎着的东西拿了出来。
郭伯,我这次带了点节贺,您先试试,说是对身体保养有奇效。要是好,我就再弄些。华丑贵说得眉开眼笑。
望着乌亮乌亮的两包东西,郭伯拿起来,看了看,闻了闻,还真没见过。
这是什么稀罕物呢?郭伯问。
这是那东西的底板熬制成的,俗称龟胶,放在前些年也不是蛮稀罕的东西,只是现在,要弄到真正的家伙,还的确难了。
华丑贵像夸耀自己的厨艺开始夸耀他的礼物。现在野东西难找,多半是家养的。用饲料催出来的,长得快,已失去了原有的营养。即便是找到了些野生的,也没人会用原始办法熬制。熬制龟胶,只能用龟的底板。先将底板洗刷干净,放在水缸内泡着,用清明节前的雨水为最好。再把水缸盖盖上,用黏泥封严,将水缸放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浸泡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再加入清水搅拌冲洗,除掉龟板上的黑皮,将漂洗过的龟板再用清水浸泡七七四十九天后,取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让它日晒雨淋一段时间,存放起来备用。这还只是原料的准备,等到立冬前后,把龟板取出来,才能开始熬制。熬制过程更为复杂,除了时间、火候要把握准确外,连熬制的劈柴都要精挑细选,最终才能熬制出上好的龟胶。华丑贵如数家珍的意思是,除了我华丑贵,现在就没人能制作这东西。
华丑贵这么一说,郭伯便明白了。仅制作程序都得要大半年的时间,无论效果怎样,这是一片心啊。难得,难得啊!郭伯把两盒龟胶拿在手中把玩,不知道是在夸奖华丑贵,还是说熬制龟胶难得。看郭伯高兴,华丑贵接着说,把它搓成丸,用温水服下,服用一段时间会有奇效。郭伯转而一笑,反问道,什么奇效?华丑贵正要往下说,看到郭伯狡黠的笑,才猛然打住。您别听我胡说八道,我就是个卖狗皮膏药的,来混餐饭吃的。华丑贵笑着说。这东西应该不错,郭伯说着就按华丑贵说的把龟胶切下两小块,用手搓了,两粒圆圆的、韧性十足的、透明的小晶体,像两粒仙丹,顺着郭伯的喉管,“咕噜”一声下去了。
在外人眼里,郭伯仕途通畅,爱情甜蜜。让郭伯难于启齿的是他的夫妻生活过得很糟糕。郭伯与前妻离婚后,找了个小他十多岁的小媳妇,小媳妇年轻美貌,浓情蜜意,郭伯兴致勃勃,喜爱有加。人到中年,按说男女之事正是如狼似虎的鼎盛之期,郭伯往往力不从心,每每上去没几下,就把持不住,一泻千里,弄得小媳妇十分不满意,连他自己也不满意。开始一段时间,小媳妇还勉强应付着,闭着眼,毫无表情。最让郭伯恼火的是,她除了完成任务一般让郭伯趴在身上吭哧吭哧来那么几下,甚至从不与他接吻,从不与他相拥而眠。这让郭伯觉得十二分无趣,但性生活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每隔段时间,他就要重复一次,虽然是老调重弹。到后来,小媳妇明显表现出对性生活的反感,想办法找借口不与他做爱。郭伯想要达到目的,好话歹话说几夜,许多时候搞得双方动怒。小媳妇直言不讳地说,每次都是拉拉扯扯半天,几下就完事,搞得人极不舒服,你有意思吗?你有意思吗?只管你快活,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郭伯说,无论怎样,你是我媳妇,好坏你得陪我,要不我娶你当花瓶供着?狠话是这么说,但郭还是心里发虚,这种隐疼让郭伯有苦难言。
自从那个风雪夜吃了一顿乌龟火锅之后,他就难以丢舍。这天晚上,和小媳妇在一起,不但有力而且持久,小媳妇在他身下哼哼叽叽,欣喜不已。事后,媳妇问,今天吃错药了吧?郭伯说,我找到了宝贝。为了验证是不是乌龟肉效应,郭伯又去过几次华丑贵的乌龟火锅店,确有奇效。郭伯说,世上的药都是针对单个人的,有人感冒头疼,两片阿司匹林,立马就好。有人只需一碗生姜水就能解决问题。意思是说,他这种暗疾,就得用骚乌龟治。一举几得的事,既快活了嘴巴,又快活了媳妇,何乐而不为呢?郭伯因此对乌龟情有独钟,尤其是对华丑贵烧的乌龟。
调到市里工作后,郭伯吃到华丑贵做的乌龟火锅的次数也就少了。对华丑贵的怀想,也是对快乐的怀想。
吃完饭,喝了两杯酒,华丑贵胆子也大了些,说,郭伯,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您高升到了市里,我还在县里,要见一面都难啊。那意思很清楚,这是华丑贵来看望郭伯的又一层意思。
把火锅店开到市里来吗?你要真有这个想法,现在还是个机会呢!郭伯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单位的食堂正要对外承包,你呢,先以个人名义把一楼承包后,搞个职工食堂,然后再把二楼重新装修下,对外营业,你看怎么样?
那还有什么话说呢?华丑贵没想到郭伯已经考虑得这么周全了。领导就是领导,不服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