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洙进机关时,据说通了一点小关节,具体内容不详,像她这样品学兼优,长相不俗的女孩子大街上到处都是。
进机关一年多时间,朱洙学会了许多本领,悟出了许多道理。对新来的黄副主任,她有一种莫名的怜悯心理。
其实在机关工作,最重要的是细节,比如提前上班,拖后下班,等等。机关不像外面,加班是表示你有许多事上班时来不及做,而且没有任何报酬。给领导写材料先要摸准领导的脾性,决不能随心所欲;对领导要言听计从,基本不提意见。
黄超从坐位上猛地站起来:朱洙,你简直成了一台国家机器。
朱洙笑了:黄副主任,你急什么嘛,我只是随便打一个比方而已。
黄超说:你听说过一句谚语吗?被盯着的水是烧不开的。
正说着,有人送来一个红头文件,黄超接过来一看,知道要召开“两会”了。
一月底二月初时,是各级政府开两会的时间,也是一年中政府最忙碌的时候。
市政府机关到处充满两会的气氛与声势,黄超走到哪里都是红色:长长的红色横幅,迎风招展的红旗,还有树枝上系的红绸带,远远看去像燃烧的火炬。那些红色上面的字和句,比红色本身还要热情洋溢。
这时,黄超接到关广林一个电话,话说得直截了当:黄主任啊,你中央有人,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哥们一声,你不够意思啊!
黄超注意到关广林口气中的细微变化,一是在称呼上拿掉了“副”字,意义非同一般;二是“哥们儿”,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黄超想回答,我中央有个球呢,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在市政府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还是有了一些改变。他含含糊糊地对关广林说:关主任,你的红色两会很有创意,可谓声色俱全,小弟得好好向你学习了。
哈哈,黄兄弟,我那是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的。伙计,哪天有空,咱哥俩好好喝喝酒,好好聊聊?
黄超挂了电话,又收到关广林的一条短信:“兄弟,交好一人,胜过千君!”
黄超自已都觉得可笑,真他妈的空穴来风,我中央有人?什么乱七八糟的!
唐小果也来电话:黄超,黄大主任,忙什么呢?把哥们儿忘了吧?什么时候有空,跟我一起去看看伯母,我想她老人家了。这样吧,明天晚上我请你喝酒,老地方,不见不散。
黄超明白,尽管他和唐小果是多年的好朋友,但执意要去看望他母亲,其实是想打听他中央有人的传言。黄超想起朱洙的话:别看一个小小的机关,聪明人多得像蚂蚁,各种各样的聪明,人们想不到的绝顶聪明。
其实,聪明这个东西离黄超从小的理想相去甚远,他的理想有三个:找到父亲,睡到自然醒,想做啥就能做啥。但是,他的理想与眼下的市政府工作格格不入。
这一天,黄超在《务实笔记》中记下进机关后做的第三件实事:“校对两会稿件三份,用掉一小时零四十五分钟。”
中午休息,市政府大院里一如既往地安静,黄超喜欢这机关的中午,像一个无人光顾的城堡,闪现出其本质的光芒。朱洙悄悄递给他一块黑色德芙,大概算是一种报答吧。不过他有点纳闷,这小丫头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德芙,而且还是黑色的?再一看,朱洙已经不见踪影,走廊里留下一串儿香水气。
黄超在吃黑色德芙的时候,想到了妻子王雯雯。在家里,黑色德芙是一种暗示,每每这个晚上,他们会做爱一场。
幸亏这个王雯雯,很好地调节着两人的性事,用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花露水、黑色德芙,或者一个暧昧的眼神。
他突然想起“流年逝水”这个短语,流年的悲哀便迅速爬满全身。他决定去看看自己的老师戴先生,也就是戴香春的父亲。
戴先生这个人有点古怪,说是一位画家,却很少画画,名气倒是很响。与师母住在一套老式洋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画画的人都知道他有个“瘦竹斋”。其实,这是一位非常有趣的老头儿,比如他在园子里种满竹子,给自已的画室取名瘦竹斋,并且写一幅字挂在“斋”里:“欲与竹头试比瘦!”比如他也喜欢喝白酒,但不喝一种白酒,而是喝各式各样的白酒,什么浓香型、酱香型和清香型。在戴先生看来,大自然生长的植物都能入酒,而且都会变成最美好的东西。
戴先生名徽。这个字用在戴先生身上显得有些古意,令人想起老式花瓶,是暗暗的靛青颜色,插一把旧气的鸡毛掸子。就这样一个古董式人物,居然与黄超合得来。
因为是师生关系,又碍着戴香春这一层尴尬,黄超经常会陪老先生看看画展,喝喝茶,听风踏月,做老先生精神上的忘年交。
隔着老远,黄超就看见戴先生家园子里的竹子在风里摇晃,但令他奇怪的是,他每每踏进瘦竹斋后,心情就会立刻平静下来。
黄超推开院门,满院子的阳光如水一般清澈地洒在方砖地上。戴先生穿一件中式黑棉袄,端坐在藤椅里一动不动。黄超站着不动,有意识地浸润在戴先生日渐衰老的气息里。戴先生像是一潭池水,他要让自已稳稳地沉下去,不再浮躁。
阳光真好,黄超没想到冬天也会有这么好的阳光。
戴先生睁开眼睛:黄超,你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黄超简单地说明自己工作调动的事,但是没好意思说他是办公室副主任。
老先生捧着一只乌黑的紫砂茶壶,慢慢地吸上一口:噢,你进机关了,我咋就没想到呢?你爸也是做官的嘛,子承父业,顺理成章。
黄超急忙摆摆手:不不不,您知道我不是做官的料!
官场确实不适合你,你性子上有空灵地一块,既好又不好。但是,有个地方让你施展拳脚,暴露才华,也说不定会成大器。人嘛,来到这个世界上,任何目的都是自己加的,名呀利呀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活出自己的生命来,我把这叫做“存在于自己之中”。
黄超听得入迷,灵魂已飘然外出,来到一处旷野:河水流淌,绿草丰盈,空气中有蔺草的清香。令他呼吸急促的是,他又看见了父亲黄志伟。
黄超,你还在找你父亲吗?
嗯,一直在找……
找你父亲是好事,但得稳着点啊,小心把自己也找丢了。
隔着屋子的纱门,黄超隐隐看见屋里有一个女子伏在桌上,嘴里还哼着小曲儿。他惊讶地问老师:先生,香春在家吗?
是你师母在绣花。
师母绣得一手好花,不会说话,却会哼唱小曲儿。她哼的曲子,没有人能听懂,据说只有她的亲生女儿戴香春能听懂。但是,戴香春是个行踪不定的人,经常不在家,甚至不在这个城市。
戴先生继续说:黄超,我不会把香春托付给你,尽管我跟你师母已经老了。香春说过,她是风,来去无行踪。尘归尘,土归土。她有魔病,跟她妈一样。
先生,您说的是,但香春的事我不会不管,这是我的宿命,躲不过的。
两滴浊泪盘桓在戴先生空洞的眼睛里,黄超看到他强忍着。这更坚定了黄超要永远照顾香春的决心和信念,既不为风烛残年的老师和师母,也不为疯魔的香春,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救赎他自己。
一时间师徒无语,院子里只有风刮来刮去,夹杂着师母天语般的歌唱。
从老师戴先生家出来,黄超看看时间尚早,就又去六孔桥转了转。远远地,他终于看见了戴香春,他已经六年没见香春了。
戴香春在买豆腐花,旁边搁着一副担子,装有无数个小抽屉。香春从一只只小抽屉里,拿出葱花、韭花、虾皮、香油、油条、榨菜末、海带丝,覆盖在清水豆腐花上,一碗色香味美的豆腐花就做好了。
戴香春穿一件白色休闲长棉袄,一条灰色薄棉裤,一双白色靴子,给人一种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感觉,好像一股清泉在盛夏从眼前淌过。黄超不想惊动她,在她面前他是不洁的,他靠在小巷的青砖墙上,看着香春的一举一动。
眼前的一切,恍惚在梦中。
从她呆滞的眼神和表情中,黄超判断出,她也被手机铃声吵醒了。黄超朝她摆摆手,随即慌乱离去。
远离香春,远离豆腐花的香味。市政府机关无所不在的红色,看上去真的有一种刺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