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上班,黄超去得早了点,坐进自己办公室,先是拿出工作手册看看,想写点工作计划、日程什么的,又觉得没有头绪,站起来泡茶。这时进来一个小姑娘。
黄副主任,你好!我是办公室文秘朱洙,这是你这个月的工作计划,请你看看。
哦,原来都给安排好了。黄超接过一张A4纸,上面整齐地打印着:“新春团拜,社区访贫问苦,列席‘两会’,春季务虚会议。”
仿佛自己被牵引着一般,难道这就是机关的规矩吗?黄超对小姑娘说:朱洙秘书,我可不可以自己安排时间呢?
朱洙没想到黄副主任会这么说话,脸一下子红了:黄副主任,不可以!因为这些活动不只是你一个人参加,还有其他部门的领导呢。
朱洙是那种现代女性,装扮又时尚又有分寸,对于一个懂服装的人来说,她浑身上下都是名牌儿。着装得体,头发随意地披在肩膀上,却在脑门上别了一只珠光的黑发夹,又规矩又另类。
黄超后来才知道,朱洙是一所名牌大学的调干生,品学兼优。小姑娘会三国语言,双本科学历,计算机专业和社会公共管理专业,目前在读研究生,学的是社会学专业。
黄超用手指弹了弹那张月工作计划说:朱洙,我初来乍到,人地两生,有空你给我讲讲机关的事情。比如应该注意点什么,有些什么规矩,我长期在企业混,对机关不熟悉,否则人家会笑话我的。
朱洙莞尔一笑:这个你要去问关主任,他是个人精,什么都懂。我去年才进机关,整天告诫自己不可多走一步路,不能多说一句话,其实我还很嫩。
小姑娘说话随意,口无遮拦,让黄超暗暗吃惊,机关里也不全是各种规矩嘛。这时,窗外隐隐地响起音乐,小姑娘一面跑出去,一面说:黄副主任,升国旗了。
升旗仪式既隆重又庄严,人们排队站成几行,领导一律站在队伍前列,在国歌声中,国旗缓缓升上天空。这是黄超最喜欢的仪式,红色涌动,他的热血再次沸腾,他看到田市长朝他浅笑了一下。
升旗仪式之后,是第六套广播体操时间,整齐划一的动作以及耳熟能详的音乐,让黄超仿佛回到了中学时代。广播体操之后,繁忙而琐碎的工作开始了。关广林走过来说:伙计,今天下基层,去盛桥社区看看,顺便完成新春团拜。
去社区?那个修路工程呢,不是说很急吗?
你真是书生一个,在工厂白干了那么多年。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告诉你,田市长去南方招商引资了,十天半月回不来,我们急有个球用?
黄超想,真是怪事了,田市长不在,那么刚才朝我浅笑的人又是谁呢?黄超觉得平时很管用的脑子,突然之间很不好使了。
一路胡思乱想着到了盛桥社区,社区因一座清元寺而得名,那寺是宋代建筑,灰蒙蒙的青砖房子,绿色的照壁塑着九条龙。门旁立着两个瑞兽,黄超认出一只是天禄,另一只是辟邪。
关广林熟门熟路走进去,自己拿凳子泡茶看报纸,还不忘记介绍黄超。一个男主任和两个女副主任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捧出一大堆社区账本放在桌上请他们过目。关广林随便翻了翻,手里的纸页哗啦啦发响。黄超惊讶一个社区竟然要管这么多事,从中央到省、市、区、街道,千条线万条线,最后落到居委会就变成了一条线:劳动就业,民政,残疾人,关心下一代,楼道清洁卫生,垃圾箱,一方治安,外来人口等等。就说社区主任老申吧,手里就抓了几条线:军烈属,低保,残疾人,还有一条计划生育。上面说了,计生工作一票否决制,一把手不抓谁抓?
黄超回到自己办公室,看着带回来的盛桥社区的介绍材料。隔壁的朱洙忙得不可开交,接电话发传真打印材料。黄超活到四十五岁,第一次感到无所事事的可怕。关键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没人告诉他应该做什么。窗外是灰沉沉的冬季,市政府大院四周死寂一般。大院里走动着几个外来办事的人,衣着臃肿,面无表情。院里的那些树木,尽管很是珍贵,但在灰沉沉的冬季,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黄超记下来机关的第一篇务实笔记,把关广林给他的那个工作手册改做《务实笔记》:
“新春团拜。去盛桥社区。送给社区干部每人一桶花生油。帮社区申主任在电脑上设计一张Excel表格。”
下午无事可做,一个人在办公室发呆。
突然想到要去看看母亲。
五点半刚过,天就黑了。机关大院所有办公室的灯光陆续亮起来,黄超收拾办公桌后拿起包准备走人,这时才发现,同事们还都在认真工作,好像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班。
黄超停顿了一下走下楼梯,身后朱洙追上来:黄副主任,还没有下班呢,后面田市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呢。
黄超挥挥手,嘴里咕哝出一句自己也听不懂的话,算是说明了理由。朱洙看着黄超的背影,眼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
黄超走到大门口回头一看,田市长办公室里果然灯火辉煌,便想起唐小果说过的话:我感觉你在市政府机关待不长,你不是那种人。
那种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其实,黄超身上最大的优点,是他始终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自己做人的信条和原则:早睡早起,不打麻将,不去夜总会,准时上下班,不与身边的上下级过于亲密。交朋友的方式也很特别:待人不太活络,基本上交一个朋友是朋友,而且朋友交到他这里,统统画上句号。他最讨厌朋友之间相互串通,说三道四,没事传闲话。
此刻,他一个人已在大街上闲逛半个多小时了。
黄超从小依赖母亲,在他眼里,母亲就是完美的化身。母亲会种花,会烧菜,会缝补衣裳。下放到青山县玥浦镇后,母亲又学会种蔬菜,后院那一亩三分地里,南瓜、豆角、黄瓜、茄子、土豆等等,一点不差于当地人。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母亲硬是把他抚养成人。
母亲侍弄着生活里的一切,得心应手收放自如。母亲最大的本事竟然是示弱,看上去比所有的人都弱,但是骨子里却是要强的。
绿柳巷7号,就是黄超一家下放到青山县玥浦镇之前一直居住的地方,如今只有母亲一个人住着。
哎呀,儿子回来了。母亲说话从来都是轻言慢语,声调也是一味向下游走。
母亲在桌子上放了三双碗筷,父亲的碗筷前还放着一小杯白酒。自从黄超有了女儿蓓蓓之后,黄超再不在餐桌上和母亲谈起父亲。但是,今天他想跟母亲聊聊父亲,说说在殡仪馆碰到的那个胡言乱语的老头儿。
母亲问起黄超新单位的情况,黄超嘴里吃着清蒸桂鱼,含糊其辞地说:还行,凑乎吧。浓烈的白酒一下子掩盖了桂鱼的鲜香。其实,母亲的这道清蒸桂鱼做得很不错的,色香味俱全,但是黄超一大口白酒落肚,所有的味道全被湮灭了。
母亲笑了笑,放下筷子帮儿子拔下一根白发。上了年纪的母亲尽管还没有显出老态,但食欲却在一天天减少。母亲进屋拿出一件大红羽绒服来:超儿,穿上试试。
红色再次燃烧了黄超全身,母亲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超儿,我看见香春了,她在隔壁路边摆了一个豆腐花摊子。
香春?隔壁路边摆豆腐花摊子?妈,你是说她在玥浦镇隔壁的柳桥摆小摊位吧?
是的,我中午还吃了她做的一碗豆花呢。
戴香春,曾经是黄超生命中的女人,在相信爱情的岁月中,他曾为所爱的人俯下身去。如今人到中年,家有妻女,戴香春就是他和母亲共守的一个秘密,既是庄重的,也是破碎的,同时也是不堪回首的。
今年四十四岁的戴香春,大部分时光徜徉在恍惚之中。短短的四十四年里,她精神上竟然出现过三次障碍,最可怕的是,那种病说发就发,说好就好。现在的医学还无从解释,民间称之为“神经病”。
戴香春的出现,搅了母子俩的胃口,也搅了黄超想与母亲说说父亲的心事,更严重的是,搅了他们母子难得的相聚。
黄超脱下衣服时,发现母亲倚在墙上泪流满面。
妈,你怎么了?
香春又不认得我了。我说我是黄超的妈,可她还是不认得我。她说,好婆豆腐花里面有虾皮。她叫我好婆。
黄超感到一阵寒冷,一种深藏的自责与内疚纠缠着他的心。
罪因爱起,爱又生罪,爱与罪并发,是双重的罪。
夜色中的绿柳巷,静得能听见那些老屋里传出的絮语。听母亲说,绿柳巷的老底子是妓女出没的地方,烟色青翠,妓女林立,黄包车穿梭。城里有绿柳巷,城外则有六孔桥,城里城外,狎昵声此起彼伏。“丫头吃鸭头,这丫头不是那鸭头;童子打桐子,桐子不落童子不乐。”香艳气把有二千五百年历史的古城喧嚣成了温柔富贵之乡。
凤尾街是绿柳巷隔壁的一条街道,听说从前住满了养蚕放蚕的人家,巷前和巷尾分别有两棵大桑树。五月微风一吹,红色的桑椹翩然成熟,树下就成了孩子们流口水的地方。
有趣的是,两条街道如今都成了青山市的重点保护建筑。
哪里有香春的影子呢?哪里有小馄饨摊呀?
黄超挟着鲜红的羽绒服,在巷口走来走去。这时,他的手机显示一条信息:“你这小子,隐藏得深啊!我刚刚知道,你是中央某某的亲戚,祝贺你!”
短信是关广林发来的,什么某某某,什么中央的,黄超越看越糊涂,这是他妈的哪儿跟哪儿呀!
冥冥中,黄超感到空旷的巷子不止他一个人,好像他的父亲黄志伟就在身边。他走了三十多年,什么消息都没有。此刻,黄超突然产生一种渴望,最好的结局是黄志伟去了中央,而且做了一个大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