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七,排行第七,乳名阿七,没有大号。父亲禹福,自幼卖身禹府,从主姓禹,长大后,禹府老爷(禹世贤父亲)见他老实可靠,把一个丫环配他为妻,命他夫妻俩去荒漠的白蚬湖边看守祖坟。禹福在坟堂里接连生了6个儿女,都不到一岁就夭折了,都说坟地阴气太重,不宜生儿育女。禹福生了禹七以后,便把儿子抱到禹府,托守门的禹贵夫妇领养,不久,禹福夫妇相继去世。老爷知道了,格外开恩,禹七的吃用都由他包了。因为老爷看重,他可以常同禹世贤的儿子——小少爷禹云鹏和小姐禹秋云一起玩耍。禹云鹏管禹秋云叫小姨,禹七也跟着叫小姨;禹云鹏管禹七叫阿七,有时也唤上一声七哥,所以禹秋云也跟着叫他七哥,但是,很少听见禹秋云唤他阿七的。虽然这有点乱了辈分,失了尊卑,但孩子间叫惯了,反显得亲热,及至以后长大成人,都改不掉。
一晃,禹七长到10岁,也就是禹世贤父亲去世那年。有一天,他们3人在旧厢房里玩滚银元。看官须知,旧时,平常人家的孩童玩滚铜元已经不差了,只有像禹家那种拔尖的富户才会让孩子拿银元玩。当然,银元是小少爷禹云鹏的,他们玩结束,发现少了一枚银元,小少爷发急了,断定是禹七拿的,禹七不承认,就争吵起来。禹世贤知道了,他认为,儿子不会坑人,小妹更不会贪这小便宜,定是禹七所为,到底是下人的孩子,见不得世面,一枚银元是小事,孩子手脚不干净会害他一世。于是,禹世贤虎着脸,要禹七翻出口袋底,搜个明白。禹七却涨红了脸,淌着泪水,说:“我没有拿,你们欺侮人!”说完,他一扭头,跑出了禹宅。禹贵夫妇闻讯追去,可是,哪儿有他的人影!
夜间,禹七蜷缩在将军桥的桥洞里,被桥堍剃头匠邱金发发现,问清了情况,邱金发要送禹七回禹家大宅,禹七死活不依,情愿住桥洞。邱金发觉得这孩子有志气,当夜就收留在剃头店里。天明,邱金发去禹宅征得禹世贤同意,把禹七收作徒儿。邱金发五十多岁,光棍一条,从此有了个伴。有道是,世上剃头匠,半是江湖人。那邱金发,是个神秘人物。他祖父原是上海小刀会的成员,会首刘丽川举义事败,他逃过缉捕,带了儿子亡命禹家堡,开了一家剃头店,传到邱金发,已是第三代了。
现在,邱金发见禹七年小骨硬,真有点小刀会遗风,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可造之才。于是,邱金发对禹七悉心调教,刻苦磨练,把神出鬼没、又准又狠的小刀功夫传授给了他。因为当年刘丽川酷爱菊花,小刀会常以菊花为标志,邱金发为了纪念小刀会,让它流芳人间,刻意在禹七胸前刺了两朵怒放的菊花。关于小刀会的英勇故事,邱金发都告诉了禹七。禹七很爱听,听到刘丽川、周秀英等人悲壮就义时,他还唏嘘长叹、泪涕满面。所以,禹七很崇拜这些英雄,立志长大了像他们一样,做一个济困扶危,义薄云天的堂堂男子汉。
光阴蹉跎,禹七长到十八岁,已是一条叱咤风云的汉子,邱金发就把剃头店交给他,说要回老家青浦看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就在这年夏天,禹家的旧厢房翻新,工匠们在拆除地板时发现了这枚银元——原来,当年那枚银元漏入了地板的夹缝中。禹世贤才知道冤枉了小阿七,有点过意不去,命儿子禹云鹏去剃头店向阿七说明情况赔礼道歉。禹云鹏已是县城洋学堂的高才生,不久将东渡日本留学,要他向一个剃头匠赔礼认错,下不了这个面子,他不肯去。
禹秋云见禹云鹏不肯去向禹七认错,心里真不是滋味。她当年就觉得这枚银元失落得蹊跷,她七哥不会做这种事。现在已经真相大白,理应告诉人家,还人家一个清白。于是,自告奋勇,她去找禹七。
禹秋云知道禹七白天要给人剃头理发,没有空,她吃过晚饭来到剃头店。禹七在禹宅时,同小姨——禹秋云相处得特别好,禹秋云温柔可亲,没有一点富家小姐的坏习气。禹七对童年这段生活能够留恋的,只有禹秋云,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也只有禹秋云。现在,禹秋云稚齿巧笑、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他的心,突突突地狂跳起来,注视了好一阵,才呼道:“小姨!”
禹秋云也呆呆地看着禹七,只见他气宇轩昂,身强力壮,因为天热,禹七光着上身,胸前两朵绚丽多姿的菊花,使他更添几分俊雄风流。看着眼前的禹七,禹秋云想起县城那个骨瘦如柴命夭黄泉的未婚夫,心中涌起了一阵苦涩。听见禹七在唤她,她才回过神来,亲热地呼了一声:“七哥!”
禹秋云告诉禹七,当年失落的那枚银元,已经找到了,全是一场误会。她大哥禹世贤觉得对不住七哥,命她前来说明情况,表示歉意,并邀请他去禹宅坐坐,重修旧好。禹七听了,不无感慨地说:“小姨,你真是个好人,这不关你的事,是禹世贤的错,你却代人受过。”说完,禹七沉默一阵,又斩钉截铁地说:“禹家,我不会去,除非禹世贤亲自到剃头店来,向我道歉!”
禹世贤听说后,觉得阿七这小子太狂了!孩提时闹着玩的事,也这么认真!
禹七却不这么想,你禹世贤冤枉了人,就该亲自认错,却叫一个女孩子代替,这算哪家的规矩?无非是你有几个臭钱,瞧不起穷人!我禹七人穷志不穷,清白之躯不容污辱!
所以,禹七对禹世贤冤结未解,从不踏进禹宅大门。
也许合该禹七一露峥嵘了。有一天,禹七给绸布店老板陈性初理发,一个苍蝇叮在他的鼻尖上,叮得痒痒的,因为正在修面,不敢动弹,现出一脸苦相。禹七见他难过的样子,就有意捉弄他,对准陈性初的鼻尖上剁了一刀,陈性初吓得紧闭双目,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只见那只苍蝇已经牢牢地黏在剃刀尖上。他的鼻子上,一点感觉也没有。这事情传开了,禹家堡的人无不赞叹禹七年纪轻轻,刀工炉火纯青。有人写了一副对联,送给禹七,上联:“真功夫从刀上起”,下联:“好名气向江湖传”。从此,禹七名声鹊起。大家纷纷猜疑,禹七哪来这么深的刀功?他们想到邱金发祖上从青浦迁来,青浦是上海小刀会的发祥地,难道邱金发是小刀会的后代,把刀法传授给了禹七?小刀会劫富济贫专与土豪劣绅作对,是穷人心目中的英雄,镇上百姓的种种猜测,使禹七蒙上一层神秘色彩。禹七平时爱打抱不平,敢为弱者伸张正义,所以禹家堡一些混混儿都怕禹七。那夜,禹秋云遭泼皮欺侮,禹七一现身,那些少年见了就逃,就是这个道理。
就在禹秋云准备去剃头店请禹七上白蚬山送信的这天傍晚,一个头发蓬松的中年人走进了禹七的店门。此人姓常,是禹家堡有名的偷儿,他行窃时出手不凡,只一闪,别人的东西就成他的了。因为他生得一副孩儿脸,所以,道上的人叫他常闪儿。
常闪儿专偷为富不仁的巨猾奸商,今年秋天,齐卢交战前,他在陈性初的绸缎庄行窃时,误中机关,马失前蹄,被送官究办,蹲了县城大牢。齐燮元大兵麇集昆山,大牢成了兵营,牢犯充当杂役,齐燮元兵败,潘至祥的警备队接管监牢,见常闪儿榨不出油水,就把他放了出来。
禹七见是久违的常闪儿,惊喜道:“常闪叔,吉人天相,放回来了?”常闪儿在理发椅上一坐,说道:“警备队见我穷光蛋一个,留着倒贴饭粮,请我走了。你看,我还赚了一身新衣服。”果然,常闪儿穿着一身半新的冬装。禹七心中暗笑,真是贼不空手,他拿起洁白的围布,围在常闪儿脖子上,说:“来,我先帮你剃个‘磨罗灯’,开开光,赶赶晦气。”(磨罗灯,剃头行业术语:光头。)常闪儿挥挥手:“急什么,你不看我三月不沾唇,酒虫快饿死了,快去弄一斤臭麦烧来!”禹七指了指街头,回道:“兵荒马乱的,都啥辰光了,你一路走来,哪家店门开着?”
常闪儿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懊丧地叹了一口气。
剃了头,禹七看常闪儿馋得可怜,说:“要不,我这儿有一小坛状元红,还是我师傅走时留下的——你知道我不喝酒。”
常闪儿高兴得直了直身子:“阿七,你好不晓事,黄酒越陈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