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叫秧子?
我爸说,秧子长大了就能结果子。
我和秧子睡在药房里。各种草药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被褥都是新的。我猜想一定是黄氏结婚时做的。问过秧子,果然不错。
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当先生。
当先生就得好好念书。
我算术不行,一算就头疼,就不念了。
就像你爸?
秧子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会儿才说,我不赌钱——我爸赌,一赌就输,我也不给妇女听心脏。
我笑着问,为什么?看病总要听心脏的。
秧子说,你别笑,为这我妈和我爸老打,……后来我妈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秧子不再说话。静寂中房里的药味就愈发喧闹。我想这肯定又是个不眠之夜了。到山区来也许是个错误。与其在这儿失眠,还不如在城里,愤怒时可以拿医院的床头柜撒撒气。在这儿,总不能一怒之下砸了黄氏的药柜子吧?更何况身边还睡着个秧子。这样想着,我就开始有点怀念城里的那张床了。
秧子匀称的鼾声,让我羡慕得要死。幸福有时就是这么简单,只是匀称的鼾声。
早晨起来,已经是六点多钟的光景。秧子已不在身边。几个月以来,我头一次享受这样充足的睡眠。我像个中举的范进,兴奋得只想疯。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户外的空气凉爽而甜蜜。一切都变得如此可爱。我想,一个流放多年的犯人重回故里,一定就是我此刻的心情。其实,我被流放到远离梦乡的地方,长久地找不到回归的路,歇斯底里地东撞一头西撞一头,没想到一下就跌入了梦乡。原来梦乡只一步之遥!据说,婴儿在母亲的怀抱里睡得最安稳,因为胎儿在子宫里习惯了母亲的心律。莫非我又感受到了山区的心律,才会有这安稳的睡眠?
沿着山脚下的蜿蜒小路,弓着腰往山上爬,到了半山腰就出了一身汗。山坡上灌木林被点染得色彩斑驳。那是自然这位无与伦比的画家精心酝酿了一春一夏后,才有的杰作。我有幸读过一些十九世纪俄罗斯的希什金的风景画,多数都是以秋天的景物为素材,丰富的色彩,叫人叹为观止。现在看来,那些色彩与真实的自然相比,就多少显得有些做作了。从这里,从山坡上能看见山下村落的全貌,几间红砖房点缀在低矮的草房之间,都被白桦木栅栏圈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格局。此时,炊烟袅袅升起,鸡犬之声相闻。再往山上走,就可以看见远处那条小河。小河不叫河,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牵牛溪。村子在溪北,所以叫北牵牛。想必在这大山的皱褶里一定还有个叫南牵牛的村落。
下山时,恰巧碰到黄氏背着药箱子,就问是不是还有个南牵牛村。黄氏打了个响亮的哈欠说,有是有一个,但那是以前了,说是南牵牛不太吉利,就去掉个南字,叫牵牛了。
我望着他红红的眼睛问,一宿没回家?
夜诊……,他哈欠把后半句话冲淡了,等哈欠终于逼出了眼泪,他才问,睡得怎么样?
我说,好长时间没睡这么好的觉了。
不是自己糊弄自己吧?他问。
真的挺好。我强调说。
你都带来些啥安眠药,我看看。他说。
我从衣兜里掏出了药来,一瓶是三唑仑,一瓶是艾司唑仑,一瓶是神衰果素。他接过去看了看,就装进自己的兜里。
全部没收!从现在起你听我的。
那怎么行?!我叫道。
进屋吃饭,吃完饭你和秧子到山里挖药去,你不能白吃我的饭。黄氏很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别看这地方小,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哪儿都没有免费的早餐。
你是说……我试探着问。
劳动改造!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像个老上司,表情始终是政治化的。我就是你的管教!
你一定输了钱,拿我出气?我揭他的底。
他表情严肃起来:你听谁说的?秧子!准是秧子!这小兔崽子,看我扒他的皮!
我忙说,我猜的!
他说,你骗不了我。
我转守为攻:黄氏,你可不太够意思了!我头一天到你家,你不陪陪我,就出去赌!
他嘿嘿干笑道,还不赔?我赔大了——手气太差!
今晚你得陪我聊聊。我说。
他想了想,才下了决心说,行呵!却又提出一个条件:你白天得给我挖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