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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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官无精打采地向矿区走去。从村子到矿上经过一大片田野。初夏时节,麦子已经秀穗,葱葱绿绿,在风中摇摆。陈官并不在意这些,踽踽前行。这时听见一声怪里怪气的诵念:莫说世人痴,只因不回头。陈官一怔,声音又起:你回来,回来!
陈官回头觅声,见侧方麦垄间一口水井沿上坐着一个黑衣汉子,因日光刺眼,看不清面目,也就不能肯定是喊自己,便又继续朝前走。
“就你哪,就你哪!”
陈官停脚转目,见四下没别的什么人,便知这歇脚汉子是冲着自己。一者急赶着上班,二者心里窝着出门前与老婆干仗惹的一肚子火,遂没好气地吆声:“干啥?”
“过来,给你看看。”
“看啥?”再问时陈官已经清楚对方是个算卦相面的人,也似乎记起赶集见过这人在街上摆卦摊。说起来对算命这码事他还是有些信的,信归信,可要让他掏钱就不情愿。他手头拮据。老婆李环掌管经济大权,出门时李环还搜了他的身,把仅有的一张百元票给收走,恨得他牙根痒。他就不接那算命人的茬儿,抬脚又往前走。
“听着,算不算我都告诉你,满打满算,你也只有六个月的阳寿了。”
算命人从后面追过来的话刀样往陈官耳朵里扎,不由得打个战,停下脚。这般损话于别人可以置之不理,权当是声屁,可对他这个见天下井的“煤黑子”就不能掉以轻心不当回事了。都知道天堂在头顶上,阎罗殿在脚底下,矿工是离阎罗殿最近的人,小鬼来拘,蹽腿就到。
陈官在心里骂了句,缓缓转过身,冷眼望着那个出言不逊的算命人。
“过来吧,不要你的钱。”算命人抬手向他招招。
不要钱?他将信将疑,两脚却朝井台那边移过去。这时方看清算命人的模样:五十出头,长发披肩,瘦脸下留一把与年岁不大相符的山羊胡,倒有种仙风道骨的风范。
“不要你的钱,等灵验了,再把钱送给我。”算命汉子说。这话让陈官摸不着头脑,撂句:“灵验了,我就死了,还咋给你送钱?”
算命人嘿嘿笑起来,说看来你还是个实诚人哪,冲这个我替你免灾,让你躲过这一劫,咋样?
陈官呵呵笑着,心里仍然疑惑不已,遂质问:“话不能胡撂,你咋就看出我只剩半年寿限呢?”
算命人捋着山羊胡道:“莫要问,天机不可泄露。泄露会厄运缠身。”
陈官火辣辣道:“我不怕,啥个厄运不厄运的,要掉脑袋的人还在乎风刮掉帽子。死不是到顶了吗?”
算命人难堪地笑笑:“说的倒也是,看来你是个脑袋灵光的人哪,有才,若不是命不济,这辈子会发达的,起码不用下井挖煤。”
算命汉子的话在他心里泛起一缕苦涩,他摇了摇头。对自己他是有充分认识的,自上小学起一直在班级里考第一,上中学时班主任对他很看重,鼓励加鞭策,目标是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可在初三时爹妈吃了有毒的气鼓子鱼,一块儿死了,他成了没人管没人疼的孤儿。最终辍学,闯荡了几年没找到出路,无奈下窑挖煤了。他时常想,要不是家中这个变故,读完书在城里当个白领是手拿把掐的,甚至落实自己的名字,捞个一官半职也有可能。如今没落成一个矿工,他相信就是算命人说的“命不济”。
叹息间从村子方向走来一个人,陈官认出是同村的矿友陈东。陈东边走边朝他喊:快到点了,走吧走吧。
他不甘心就这么走,要等山羊胡把事情给说清楚,不然会落下一块心病,他朝陈东摆摆手。
陈东似乎看出其中的玄机,撂句:“别听忽悠,快走快走。”就快步而去。
算命汉子望着陈东的背影,阴鸷地说:“这个人,别看跑得欢,和你一样活不过六个月。”
不知怎的,一股无名火腾地蹿上陈官头顶,他瞪着算命人嚷:“胡扯个啥,隔这么远,你能看清人家的相?”
算命人并不生气,倒有些得意,用手再捋捋山羊胡道:“世人混沌,孤陋寡闻,你以为我看相?不是的,我从不给人相面。相面那套是小儿科,不管谁买本相书看看都能当大仙。啥个面珠无肉内心多毒,美人啄是辛苦命;啥个眉头压眼会无立锥地,悬针纹是孤寡克夫相;把一条一条背下来就能摆卦摊。可有一样,不灵。所以,我不相面。”
不相面相啥?
相魂。
相魂?陈官瞪大了眼,人真的有魂?
有呀。小孩吓着了,大哭大叫是掉了魂,拎件衣裳到村头叫叫,魂就回来了,就好了。
魂,看得见?
凡人看不见,有法力的人看得见。
你能看得见?
正是。
你也看见了我俩的魂?
正是。
我不信,魂附在人身上,咋能……
看得见,就飘在你的头顶上。算命人把头抬了抬,望向半空。
陈官半信半疑:你看见我的魂在头顶上?
算命人道:这会儿还在头顶上,以后会越飘越远,到哪天看不见,人就死了。
陈官愕然。
听从算命人的告诫,陈官决定不去矿上上班。尽管大仙未直说自己将死于矿难,意思是明明白白的,完全能意识到。有言“瓦罐碎在井沿上”,像自己这岁数,这体格,不遭矿难怎会活不过六个月呢?就算得了最厉害的癌症还能坚持个一年两年呢。鉴于这般合情合理的分析,他认定大仙已预知半年内会有矿难发生。如此,当然要避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