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官就给队长孙军功打电话,讲老婆李环病了,要住院,他请几天假。不等孙军功表态,便把电话扣了,掉头回家。进门见李环正与几个邻居女人在“搬城墙”。李环正在兴头上,半理不理,问他回来做啥,陈官不语,支吾着。直到李环的牌友知趣地走了,方把刚才遇到的事对李环一五一十讲了。李环听了满不在乎地嚷:听拉拉蛄叫还不种豆子了,封建迷信那套你也信?陈官被戗住,却不服,心想要这事摊在你李环身上,也就不会讲是封建迷信了,惶惶得比谁都凶哩。李环扫他一眼问:你打算咋样?不上班,告老还乡?陈官很反感她说话一贯的这种口气,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李环又接着嚷嚷:看你这点胆气,听骗子几句胡嘞嘞就吓掉了魂,还有个男人样?再说了,不干活挣钱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吗?
陈官还是不出声,他明白李环是不会同意自己休班避难的,便长叹一口气走出家门。一边往矿上走一边再给孙军功打电话,讲老婆没事了,他赶过去上班。他恨恨地骂了句,想李环这鬼女人对自己没半点夫妻情分,压根儿不在乎自己的死活。有言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李环明摆着不是贤妻,她的心早跑到她相好那里了,自己早晚是要倒霉的。陈官懵懵懂懂往矿上走去,他知道这是自己须一直走下去的路,哪怕前面是死。
陈官的日子又照旧,上井下井,吃饭睡觉,而内心的恐惧却日益剧增。每回进入“铁笼子”里往井底下沉,便心惊肉跳,想这回下去,当是升不上来了吧?回到了地面又会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回躲过,那就是下回了。这么一来二去,弄得他神思恍惚,魂飞魄散觉得浑身哪儿都不舒服,像处处都在病变。他在心里嘀咕:照这么下去,就算不叫煤压死,也会枯槁而亡。每每这样想,心里更增添对李环的恨。像所有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的人一样,陈官开始考虑自己的后事,悲伤而不情愿。应该说“死”对于他并不是一个新问题,下矿的人脑袋都是别在裤腰上,心里无时无刻都装着这码事。他记得有回见一矿友用木棍在地上划拉,问他划拉啥,那人做个鬼脸说算个账。他问算啥账?那人说算算“命钱”放进银行生利息,够不够今后老婆孩子的生活费和教育费。他晓得所说的“命钱”就是矿工死于矿难的死亡赔偿金。他心里哀哀的,想幸亏自己没有孩子,省得死也牵肠挂肚。当然自己有家属,乃是老婆李环,讲后事也就与她有关。说实话,对李环他并不放在心上,那娘儿们薄情寡意不让他疼怜,况且要是自己一命呜呼,“命钱”、房子,一切的一切都会归到她的名下,今后会衣食无忧。自己若再为她盘算,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该想的倒是自己,趁还有几个月的活头,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乐乐,把以前的“亏损”捞回来。想做便做,这天发了奖金,下班拐了一个弯去了镇上,在鱼市买了一条大鲅鱼。春鲅刚上市,价格不低,可他不在乎,之后又去肉市割了几斤精肉和一只大蹄。酒,家里还有半瓶牛栏山,档次低。烟,口袋里还有半盒大前门,档次也低,便一不做二不休,买了一瓶金六福和一条蓝泰山,然后提溜着回了家。
铁将军把门,李环不在家。他把买的东西放下,到村头自家菜园,割了韭菜,摘了芸豆,打算晚饭烧鲅鱼炖芸豆,再包猪肉韭菜馅饺子。两样都是他爱吃的。想到今天将大饱口福,他并不感到喜悦倒有些悲怆,觉得自己像一头待宰的猪,宰前主人总会添加一些好食,算是对这活物的一种可怜。而自己还不及一头猪,临死也没人可怜,只能自己可怜自己。从菜园回到家却出了一桩蹊跷事,买回来的东西不见了。他赶紧给李环打电话,告诉她刚买的东西被人偷了。李环没好气地说:我偷了,偷了又送人了。不等他回话,又说咋的啦,孝顺孝顺你丈人爹丈母娘还不应该?再说了,不过年不过节干吗大鱼大肉地吃?他在心里恨恨地说句:“吃了去死。”“吃了去死”是乡下人对馋嘴贪吃的人的一种嘲骂,他觉得此时此刻把这话给自己倒真的十分贴切,只是有李环在,连这一点最后的愿望也难以实现了。
扣了电话他骂出声,不晓得是骂李环还是骂自己。
他将那半瓶牛栏山二锅头咕嘟咕嘟喝光,然后倒在炕上。他期望一醉不醒,要是能够选择,他宁可醉死也不能压在地底下闷死,或者让李环气死。
昏睡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光着身在村头湾里摸鱼,鱼很多,在他的背上、肚皮上蹭来蹭去,就是抓不到,好不容易抓到一条,捞出水一看,竟是一条气鼓子鱼。他心里一惊,寻思气鼓子鱼不是海鱼吗?咋跑到湾里头了?醒后他回想着刚才的梦,异常惊恐,气鼓子鱼毒死了爹妈,又来索自己的命了?再联想到大仙给自己算的命,刹那间浑身湿漉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