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是个丑小丫。不知为什么,我的哥哥和弟弟都很英俊,唯有我长个塌鼻子,小眼睛;还有就是我十分胆小。也许这些都怪不了我,我是爹妈生的——这一点好像是真的,我偷听过他们两人的对话,说为什么女儿长得越来越丑,谁也不像;另外,我胆小也是因为从小就挨妈妈的骂,还要挨哥哥、弟弟的打,当然他们从不当着爹妈的面打我,可是很多时候只有我们三人在家,那时他们就会故意打我。妈妈回来看见我脸上、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还要说怎么不小心,又磕了碰了;其实她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她从来不责问哥哥和弟弟,这样下来,他们两人就更大胆了,我挂的彩也就更多啦,我怎么会不胆小呢!
记得六岁时,我还跟哥哥进过学校,后来妈妈自己要去上班,就让我留在家里看弟弟,我也没学可上了。妈妈说我既然在家里待着,就管做饭吧。也许是从小挨打受气,我的个子也长得慢,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很快就比我高了。我要踮着脚尖才能洗菜,炒菜得搬个小木箱垫在脚下。我开始还只管做中饭和晚饭,后来妈妈早上懒得早起,早饭也让我做了,这样我就得比所有人起得早。特别是煮泡饭,要等水开,又怕潽出来,我只好起得更早,眼睁睁地看着泡饭开了,把火压小,等泡饭煮好了,盖上锅盖,拿到一边,再去摊软饼。如果不吃泡饭,就要上街买豆浆,那也得早早去,不然排队太长,时间就来不及了。每次端那一锅豆浆回来,走走停停,两条胳膊都要断了。所以我自己从来吃不上豆浆,我情愿饿肚子,也不想多买一碗,让两条胳膊那么遭罪。等我把早饭都放到桌上,他们四个人坐着吃早饭时,我已经又累又困,眼睛都睁不开了。
对了,我还要上小菜场买青菜呢。那个小菜场离我们家就两条街,每天大清早,乡下人就挑着担子进城来。他们停在街两旁,箩筐就是柜台。买菜的人会挑挑拣拣,讨价还价。只有我不敢多挑,看准了就赶紧让人给我称,当然我也不会讨价还价。碰到好一点的大嫂和大伯,还会说:“小姑娘,给侬的秤老高咯。”妈妈念叨我买菜不还价,我也不吭声,心想还价的事是我这个六岁小丫头做得来的吗?我炒菜都是妈妈教的,她总嫌我炒得不好吃,可是她又懒得自己动手,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叫好吃,只是用心记住妈妈教我的,要先放油,等油冒烟了再倒菜,还有好多规矩,什么先放,什么后放,什么不能放,什么一定要放。我都悄悄地记住了。我每顿饭都吃他们剩下的,为了不占碗盘,我总是把剩下的饭菜倒在一起,自己端着碗坐在厨房的小木箱上吃,就是炒菜时我踩在脚下的那个小木箱。平时我总把它推到水池下边,我每天都离不开它。不过我这么吃法,真也吃不出饭菜好吃还是不好吃。
我第一次挨爸爸打是我九岁的时候,那天我可能是太累了,洗碗时把一个大盘子打碎了,不是只打成两瓣,那还可以锔好呢;我一失手,就赶紧去接,这下子可好,它横里滑出水池,掉到了水泥地上,响得那个脆啊,弄堂里的人大概都听到了。全家人都把头探到厨房里,我早已吓得动弹不得,傻傻地站在那个小木箱上面。只见爸爸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大声喊起来:“那是祖传的盘子,这个没用的丫头,你给我赔!”说着一把把我拽了下来,揪着我的头发往地上磕。要知道,地上有打碎的盘子,碎磁碴把我本来就丑的脸划破了,也划疼了,我忍不住哭了出来,因为真的很痛很痛;我也十分害怕,使劲闭着眼睛,生怕把眼睛划坏了。哥哥和弟弟在一旁加油,他们平时打我从没这么肆无忌惮过,现在看着好像很过瘾。后来还是妈妈上来把爸爸拉开了,我心里很感激她,心想还是妈妈好,可是没一会儿,我就知道了,她也没多好。她对爸爸说:“把她打坏了,谁来洗衣做饭!”
妈妈给我拿来一瓶红药水,我自己用那个药瓶的橡皮盖子沾着红药水,把个脸涂得比唱京戏的人还要花哨,好几天没敢上街买菜。妈妈大概也怕人家问起,那个星期都是她带菜回来的。我都不敢照镜子,因为太难看了,而且看着也太伤心,我以前一直不知道爸爸到底怎么看我,尽管我知道他也不喜欢我,他从不跟我说话,可也没把我怎么样。平时总是妈妈骂我,哥哥和弟弟打我,可是这次爸爸自己动手了,而且打得那么凶,我脸上的疤好久都没有好,邻居有点好奇,不过他们大概从来就没有搞清楚过,我在这个家里究竟是女儿还是小丫头,没人想来掺和,所以没有一个人来过问。
神奇的是,正是我脸上这些迟迟褪不去的伤疤,后来竟奇迹般地改变了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