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外边好热闹,哥哥弟弟都不去上学了,连妈妈也不是每天上班,只有爸爸还是每天去他的厂,不过回来得比平时早。我还真不喜欢这么多人在家,因为他们如果都在家,我就只好躲到厨房,搬出那个小木箱,坐在上面摘菜;摘完菜,就坐着仰头看那扇小窗户。小窗户只能看到弄堂对面三楼的那家人家。那扇窗户后面总有个卷着头发的女人晃来晃去,我想她不会看到我,我们住在一楼,她在三楼。不过谁知道呢,有时去买豆浆,我会看见对面三楼有人打开窗户向下看,好像是那个穿着旗袍的女人。
从昨天起,连爸爸也不去上班了,而且妈妈也不骂我了,弟弟打了我让爸爸训了一顿。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真想知道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我又能问谁呢?只有伸长了耳朵,去听、去猜。昨天清早我还去了趟小菜场,那条街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真叫奇怪啦。乡下人不进城,我们就没得新鲜青菜吃。妈妈泡了黄豆,让我炖排骨汤,那堆排骨是爸爸前天下班回来时在街口买的。妈妈说,这两天大概没什么可吃了,亏了还有几斤排骨,就吃排骨面吧。我倒很高兴,只用摘摘泡了的黄花菜,看着炖排骨的锅就成了,比平时要省事得多。不过空下来的时间,我还是坐在厨房小木箱子上,仰着头看外边,对面三楼的那个女人,也比平时露脸露得多了,我看出她是个好看的年轻女人。她大概跟我一样,也想知道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在高处,一定会看到点什么,我总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名堂来。
果真她看到了什么,那是第三天大清早,我看见她打开窗户,还把头探了出来,用手往前指着;我真想跑出去看看是什么让她这么反常,又是探头,又是伸手。可是满屋子的人,哪容得我往外跑。是弟弟发现我惊讶地看着窗外,他一把推开我,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然后一句话没说,拔脚就往外跑,哥哥问都不问跟着跑了出去。妈妈刚想开口骂,爸爸拽着她的手也跟着出去了。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跟在他们的身后也溜了出去。
满街的大兵,他们都穿着一样的灰颜色衣服,腰里扎着皮带。好多人前边抱着枪,背上背个包,上面还插着一双老布鞋。我看着他们都觉得累,可是那些人还蛮精神的,他们像是刚从地上站起来,四周的人在议论说他们昨晚就进城了,一夜就睡在马路边。不一会儿他们就排着队、唱着歌,开步走了。小孩子们都兴奋地跟着他们跑,那当中就有我的哥哥和弟弟。当时我多么想也跟着一起跑,可是我不敢,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这件事竟然让我那么伤心。
那天小菜场又挤满了人,乡下人挑着满担的新鲜蔬菜,把个小菜场堆得红红绿绿的。两天没有新鲜青菜吃的城里人,连价钱都不多讲了,每个人都买得比平时多,大概他们怕明天又剩下一条空荡荡的小街。只有我不是,妈妈每天只给我那么多钱买菜,多买也不成;再说我对那些抱着枪、背着包的大兵一点也不害怕,我还喜欢听他们使劲吼着唱歌呢。如果在家里经过了许多让人害怕的事,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啦。
那天全家人吃着饭都在讲那些街上看到的事。两天没吃到新鲜蔬菜,我做了三盘青菜放到桌上,妈妈没说我,也许她也只顾关心那些街上的事。没两天,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来:该上学的又上学,该上班的又上班了。我还是在家买菜做饭洗衣服,不过家里没人时,我会找个借口到弄堂口去张望一下。好像在盼望什么,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盼望什么,又有什么好盼望的。慢慢地我也失去了热情,除了去趟小菜场买青菜,偶尔买次豆浆,我又很少出门了。可是偏偏在你什么也不想的时候,倒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那天下午,弟弟回家了,我已经开始准备晚饭。弟弟一个人拿根木棍扛在肩上,学着那些当兵的在屋里转来转去,我看着忍不住抿着嘴笑了一下。不料让弟弟看见了,他马上冲进厨房,对我大喊大叫:“笑什么!我这是学解放军,知不知道!小丫头,什么也不懂。”说着就举起了木棍要打我。我知道这一棍下来可了不得,自从爸爸狠狠打了我一顿以后,哥哥和弟弟打我时,下手都比以前重了。我急忙喊道:“解放军不兴打人的。”这是我在小菜场里听那些买菜的大人说的,他们都在议论那天进城睡在街上的大兵,说他们有好多纪律呢,我只记得有不许打人骂人。我那时就想这些纪律要是也能用到家里该多好。可是我刚说出口就惹祸了,也许弟弟本来只是吓唬吓唬我,让我这么一说,就给惹恼了,他使劲喊着:“我偏打,打死你这个没用的小丫头!”我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伸出两条胳膊去接那根木棍,可是我没有弟弟力气大,一下子就被弟弟推倒在地上。我对他和哥哥的拳头,从来没有反抗过,这次竟敢和他对抗,他真火了,抡起棍子,使足力气从上边打下来,我知道这个弟弟最没轻重,这一棍不得把我打个半死,我闭上了眼睛。
“住手!”突然一个陌生又严厉的声音,像是劈雷一样从天上掷到地上,落到了我们家,也砸开了我的眼睛。只见弟弟还是高举着木棍愣愣地站在那里,我转头向门口望去,那里站着一个穿着一身灰衣服的人,就是那天大街上走的大兵穿的那种衣服。不过这是个女的,而且也不像那些大兵一样年轻,倒像妈妈一样,也许比妈妈还老些,怎么会有女兵?她来干什么?没等我多想,她就走上来把我扶起来。她身后跟进来一个男兵,这个大兵倒是像那天街上走的那些人,他走上去一把把弟弟手里的木棍夺了下来,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看到弟弟吓得脸都变灰了。那个女兵对弟弟说:“这是你的什么人,你要拿木棍打她?”
弟弟早吓傻了,嗯嗯唔唔说不出话来,倒是我开口了:“我是他姐姐。”
“姐姐?”那个女兵提高了嗓子转过脸来看我,“你是他的姐姐?为什么他要拿木棍打你?”她说着看看我,又看看弟弟。我们两个谁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真难回答,我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个家里,只有挨打受气的分,只有当小丫头的命,要弟弟回答也难为他了。我不知怎的,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个女兵又转过头来细细看我,这一看可了不得,原来我头上爸爸打的那些伤疤还没好呢。她突然张开两只手,放在我的肩上,低下头仔仔细细地看我的脸。我让她看得好不舒服,我知道我现在的脸比任何时候都难看。红药水是淡了些,可是还是看得出来的;那些额头和脸蛋上的伤口,早就结疤了,有的掉了痂,有的还挂在那儿,让那张本来就不好看的脸,现在就更看不得了。可是她竟左看右看,还满怀疑惑地回头看看弟弟,弟弟急了,赶紧说:“不是,不是我打的。”
“那是谁打的?”女兵一个一个字挤出来的话好像有千斤重。弟弟可不笨,他不假思索地大声说:“爸爸!”事情就那么凑巧,说到爸爸,爸爸就到。平时爸爸总是最晚回来,那天不知怎么会那么早就到家。他一进门,就看见了两个当兵的在家,那个女兵还横眉怒目地望着他,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正在这个尴尬的时分,妈妈进来了。妈妈看见那个女兵,竟然扑了上去,大声喊着:“惠秋,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