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1年第04期
栏目:新锐
没有人。门镜里的楼道空旷幽静,仿佛鬼魂都未曾来过。玛曲收回目光,轻步走进卧室。木瓜依旧睡得深沉。月光像要抢走他,噼噼啪啪地钻过纱窗,扑在木瓜的身上,木瓜裸露的身子如同一件钧瓷。玛曲感到莫名恐慌,他想赶走月光,发现早就不用窗帘了,于是就把自己放在月光和木瓜中间遮挡了一会儿。
深夜,他走回了客厅,把手中那只快要被捏死的蟑螂放进盒子。
盒子是玛曲自己做的,用六块透明的有机玻璃粘成,还用烙铁扎出许多通气孔,做盒子的灵感来自于动物园昆虫世界里的蜘蛛房。玛曲几乎每天都能捉到蟑螂,这种让许多人恐惧并恶心的小生物相当灵敏,电影里可爱的译者说它们是“小强”。小强们适应环境的能力确实很强,它们整天穿行于阴暗潮湿肮脏的所在,逐渐长成丑陋骇人的模样,触角的摆动也进化得十分快速,自然不会让他轻易捉住。不过玛曲早就掌握了捉蟑螂的独家技术,制造死角、围追堵截、出手快、不嫌脏。
玛曲像伺候老婆和木瓜一样伺候它们,定期给它们吃饭,定期探看它们,还尽可能让它们待在背光的潮湿角落里,蟑螂们可以在透明盒子里自由地激动和安静。一个月前玛曲独自坐在零栋的楼阶上,看见一只贼头贼脑的小强沿着水泥边拐进了一条死路般的缝隙中,而他穿着厚实黑皮鞋的脚渐渐移过去,待看到那只正在夺路而逃的生物瞬间体液迸溅地附在地面上时,像是想到什么,玛曲的脸上露出微笑。
玛曲又想起了自己的老婆。
玛曲的老婆叫吕兰。吕兰还是木瓜的妈。
吕兰现在却成了别人的女人。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邻居就经常故意告诉玛曲,他老婆现在就是别人的情人、小三、小老婆、小蜜,虽然名目繁多,但都不是正经货色。
吕兰是那种一看就不像是给玛曲做老婆的人。吕兰很漂亮,天生的漂亮,年轻的漂亮,这种漂亮是无法用金钱或所谓的气质所能制造出来的,吕兰就像一块天然美玉,哪怕是被丑陋的石头包裹着,也会让看到的人惊呼和狂喜。玛曲却实实在在地像块丑陋的石头,男人长得不好看其实也不算什么,但关键是玛曲还很肥,肥得发腻的那种,夏天时,很多男人都会打赤膊,玛曲却从来不打,他一旦脱了上衣,就会露出堪与老女人媲美的乳房,还有孕妇一样的肚子。
丑陋的玛曲真心实意地爱着美丽的吕兰。
吕兰嫁给玛曲的时候,两个人是一家酒店的同事。酒店总是时兴给服务员穿旗袍,吕兰穿上旗袍着实是件了不得的事,旗袍把她的漂亮释放到极致。于是男客人都喜欢让吕兰服务,他们喜欢吕兰的方式很特别,胆小点的就去蹭她一下,胆大些的就直接下手摸。这种喜欢让吕兰很讨厌,她常常满脸愠怒和委屈地来到传菜口。有一次,玛曲看见她脸上挂着几颗漂亮的泪珠,正在炒菜的玛曲立即把火关小,到窗口把自己的毛巾递了过去,吕兰并不嫌弃,眼神亮晶晶地看着玛曲,立刻接过带着汗馊味的毛巾把眼泪弄干,还毛巾的时候,吕兰朝他笑了笑,玛曲腿一软,差点没倒在锅前,接下来便是欣喜若狂,那晚他拼命炒菜,像家里过年似的,很舍得往菜里放东西。
吕兰一如既往地遭受着客人们的喜欢,这让玛曲很生气,他当然不可能提着菜刀或者炒勺出去打那些客人。这种事酒店不让干,就是让干,玛曲也不敢,他是个温柔的男人,除了做好他的厨师,总是不会和别人计较什么,在厨房,连切菜工都经常跟他说,玛曲,你得给我买包烟,不然我就不切你的菜。要是换别的厨师,早就一炒勺打了过去,肯定还会骂,切不切菜是他妈你自己的事,玛曲却一点都不生气,总是乐呵呵地去买烟。后来还是厨师长知道了这事,把那几个小子骂了个屁滚尿流,差一点卷铺盖滚蛋。
但玛曲再温柔,也看不得吕兰被人欺负,他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地给吕兰想办法。
当吕兰又一次哭哭啼啼来找玛曲时,他照例递了毛巾给她,玛曲还仔细地洗了手走出厨房,喊吕兰来到少有人来的楼梯间,吕兰已经不哭了,只是眼睛还是有些红红的,玛曲心疼得手足无措,但脑子还算清醒。
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阿兰?他问。吕兰委屈的眼泪迅速跑出眼眶。玛曲更加心疼,迟疑了一下,他把一根油腻粗壮的食指放在了吕兰的脸上,只轻轻一抹,就接住了一颗正要摔到地上的泪珠。玛曲正想劝几句,却没想到吕兰一下子就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把眼泪刷刷地掉进他的脖子里,呜咽着说,玛哥,我不想干了。玛哥,我的命真不好。
被香喷喷的吕兰抱住,玛曲腿一软,但还是站住了,心也随即像沸腾了的汤锅一样,冒出的全是男人气。玛曲强装镇定回抱住吕兰,很爷们地说了话,阿兰,别哭,我有办法治那些流氓。吕兰听话地不哭了,用两只水水的大眼睛盯着玛曲看。
玛曲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吕兰轻声“呸”了一声,还夸张地把头从左边晃到右边。吕兰还是看着他,眼神里添上许多不解。玛曲急了,双手作端盘状,看着吕兰,又把头从右边晃到左边,“呸”也变成了“啐”。这下吕兰明白了,似乎惊吓到了,玛哥,你不是想让我往菜里吐口水吧?玛曲郑重地点点头,吕兰怔了怔,点点头说,玛哥,我听你的。
不过这事你不能干,你是女孩,让人看见了不好,还是我来弄。听完玛曲这句话,吕兰又用看英雄一样的眼神看着她的玛哥,大眼睛里还泛起一层光亮。其实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吕兰并不知道,玛曲并不是担心她被发现,他是受不了那些流氓客人吃到吕兰的口水。玛曲万分强烈地觉得,吕兰的口水该留给他。
其实玛曲不想让人吃到吕兰的口水只是一方面,往菜里吐口水是技术活,不是吕兰可以随随便便干成的。电脑程序一样的传菜、上菜过程,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让她在成品菜里做手脚,但厨师可以,如果条件允许,厨师在炒菜的很多过程中都可以进行。只是玛曲在的厨房规模不小,上上下下十几个人,人多眼杂,要搞点事很有些难度。但这难不倒玛曲,别说难不倒,干了十年厨师的玛曲干起这事就和老农插秧、老兵打枪一样容易。玛曲的诀窍就在于尝菜,虽然厨房卫生管理规定厨师不准与菜有亲密接触,更别说尝菜,炒菜时还要用帽子把头发遮挡得严严实实,甚至要戴上口罩。可这都是戴给参观的客人看的,被油火炙烤着的厨师们总是不那么规矩。
厨师尝菜是绝对不被提倡的,真正的好厨师和老厨师是不屑于尝菜的,他们对什么菜放多少料有着本能般的精准,如果客人对口味有了要求,他们只要一听,便立刻在手上有了反应,炒出来的菜也一定让客人觉得恰到好处。年轻师傅就不行了,他们面对炒锅就像面对爱情,总是把握不了咸淡和火候,总要亲自试过菜的味道,才知道该添汤还是该加盐。尝菜也分干净和邋遢,讲究点的伸嘴在炒勺上撮点菜水,然后会把炒勺用清水冲一下,邋遢点的就不讲究那么多了,无论是撮了还是舔了,随即又把炒勺伸进锅里。反正在厨师们中间,尝菜是可以被容忍的事,因为客人吃点看不见的口水不要紧,炒不好菜,砸了饭店的招牌和自己的饭碗才是大事。
玛曲就成功地把不小的一口痰搞进了流氓客人的菜里,它们和高汤、料酒、酱油均匀地混在一起,看不出半点痕迹。吕兰来端菜的时候,玛曲没让传菜工来传,而是亲手把菜递到了吕兰的手上,还奇异地冲她笑了一下,吕兰顿时明白,兴奋又感激地接过菜,脚步轻盈地端走。不到一分钟,吕兰又兴冲冲地回到传菜口,招手喊来玛曲,她虽然拧着手强忍着不发出笑声,但再也掩饰不住解恨的笑容。
那天下班很晚,吕兰在酒店门口拦住了准备回家的玛曲。
玛哥,我请你看电影吧。吕兰说,害羞的眼睛使劲盯着自己的脚尖。这句话就像精确制导导弹一样准确命中玛曲,令他一身的肉都快乐得爆炸起来,嘴似乎也有些不听使唤,但终于还是说出话来了,不能,不能让你请,我,我请。我带你,你等着,我带你。
玛曲磕磕绊绊地冲到自己的摩托车前,捅开拴着轮子的大锁,一下就把车拽了出来。他还像真正的骑士一样将车开到了吕兰跟前,吕兰幸福无比地跨到了后座。开始还矜持地只抓住玛曲的衣襟,待摩托车加速后,她就实实在在地抱住了他的腰。
那晚,玛曲买的是通宵夜场票,电影还没开始的时候,他给吕兰剥开一只冰淇淋。吕兰接过去,和玛曲一起精神抖擞地看到了天亮。
吕兰把自己交给他的那天晚上还是去看电影,就在玛曲的摩托车快要到电影院时,吕兰从他的背上抬起脸来,说,玛哥,我不想看电影了,带我去你家看电视吧。吕兰说这话的时候,嘴唇离玛曲的耳朵很近,就像是要吃他的耳朵,玛曲浑身一软,差点掉下眼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时候,他想起了死去的爹和还活着的妈。他驾着摩托车,漂亮而又迅速地转了个弯,快乐地朝家奔去。
他带着吕兰走进家门的时候制造了和往常一样的响动,他不怕吵醒李珍芳。这么晚,李珍芳要么已经睡了,要么还在干自己的活,她无论是睡觉还是干活都很专注,一般的响动惊不了她。李珍芳今年才65岁,但已经过早地糊涂了,有时甚至不认得玛曲,却依旧本能地热爱劳动,在她不辞劳苦地拆了自己的两条浴巾、一床毛巾被和一张床单,并把这些东西全部弄成线团和棉团后,玛曲就到批发市场给她批发了十床廉价毛巾被,这足够李珍芳拆上两年了。
李珍芳是玛曲的妈,李珍芳生玛曲的时候已经33岁。
玛曲10岁的时候,他的爸爸很郁闷地死去了,玛曲的爸叫玛当当。已经50多岁的玛当当不喜欢老婆,也不喜欢玛曲,于是他就把郁闷的生活交给了酒盅,像年轻人一样勇猛地喝酒。玛曲10岁生日那天,玛当当还是在跟人喝酒,醉了骑着摩托车回家。半路,玛当当看见一个行人很像他的朋友,就友好地伸出一只手,同时高呼着朋友的名字,算是招呼。那人也的确是他的朋友,但没想到玛当当除了用手势和语言外,还用摩托车招呼了他的朋友。那朋友被摩托车“招呼”出一米多远,头撞在了用来修人行道的一堆砖头上,玛当当也从摩托车上飞了一米多远,姿势难看地趴在了朋友的身后。由于是在一堆砖头后面,深夜里,没有人发现这对不幸的友人。伏在冰凉的地面上,玛当当的朋友直接死掉,而玛当当先是吐了些酒菜,然后被自己吐的酒菜活活呛死。
李珍芳对丈夫的死非常愤怒,因为家里本就不多的钱都赔给了那朋友的亲属。于是她买了个最便宜的骨灰盒打发了玛当当,因为不想交保管费,李珍芳还把骨灰盒带回了家,开始还像模像样地把骨灰盒连同相片摆在家里的柜子上,并出于人道主义逢年过节烧几根香表示表示。才过了不到一年,李珍芳见小玛曲实在很怕那个盒子,再加上自己也不喜欢,就把它扔进了储藏室。骨灰盒是用很薄的压缩板做的,这给老鼠们提供了软硬适中的磨牙工具,老鼠们先是把骨灰盒咬出了几个洞,又或许觉得骨灰的味道不错,便把那些粉末与碎骨搬得七零八落。直到有一天,李珍芳想起来查看一下骨灰盒,才发现盒子连同骨灰都差不多没了,就一把丢进了垃圾桶。
后来玛曲给吕兰讲起这事,吕兰很实在地说,你爸又不喜欢你们,你妈这么干也没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