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5年第07期
栏目:打工一族
葛成实从小长到四十挂二,就不知道失眠是个啥滋味。从来脑袋一挨枕头就呼呼入睡,睡得像死猪似的,天上打雷、地上放炮都震不醒。可从家里重返工地以后,他少有地失眠了,只要睡起一觉,就别想再睡着,打开手机看看屏幕,有时十二点刚过,有时一点不到。深夜里四周很静,工棚里却是鼾声四起,就像滚过的一阵又一阵闷雷,搅得他烦躁闹心,只得拼命在床板上烙饼,弄得床板咯吱咯吱直响,就像老鼠在黑暗里噬咬一样。葛成实再也躺不住了,与其在床上遭这份洋罪,还不如出去溜达溜达。葛成实孤身来到工棚外,工地在郊区,死静死静的,没有虫鸣也没有狗吠。过去这里的狗挺多,一到半夜狗叫响成一片,后来这里动迁,农民那些菜狗都送给县城里的狗肉馆,狗就渐渐消失了。狗少了,野猫却多起来,从一个空场蹿到另一个空场,比着赛地嚎叫,那声音就像小孩子哭一样。半夜里四周黑乎乎的,连点亮光都没有,葛成实就像走到一片坟场,心里有点恐惧。但恐惧可以驱走心里的烦躁,使自己变得清醒起来。葛成实这大半辈子过得艰辛,家在穷山沟,就那几亩薄地,整好了一年能弄个三千四千的,在物价打着滚向上翻的岁月,挣这几吊钱啥也不当。老婆就催葛成实进城打工捞点外快,也好打发日子。但葛成实舍不得把老婆一人丢在家里,因为老婆是个老肝炎患者,一张小脸瘦成刀条,黄得像硫黄熏过一样。把个病女人扔在家里,他怎么能舍得?老婆说,没事。再说啦,我又不是纸糊的,谁还不生病长灾,你放心走吧,我能照顾好自己。葛成实扛不住老婆磨叽,就进县城打工了。
他来到县城一家工地上,工头看着葛成实浑身的腱子肉,问道:是技工吗?葛成实胸脯一挺,挺豪迈地回答,架子工。工头一听乐了,那好呀,先试两天吧,如果干得好,一天保二百。说着竖起两根手指头,试用的结果,葛成实确实是把好手,干活利索勤快。到月末一算账,嘎巴脆的大白边点给六十张。葛成实乐得嘴都扯到了耳根子:乖乖,城里的钱就像白捡一样,一个月顶山里挣两年,也难怪乡下人拼着命地往城里奔。
这样的好事还没干上三个月,村里一个电话打到工地,说老婆病重了,得立马回去。工地那阵子忙,正起高楼,架子工忙得脚打后脑勺,工头不愿给假,说在这个节骨眼儿你要跳槽挠岗,这不是让我冷手抓热馒头?葛成实压低声音说,工长,我真不是跳槽,你待我好好的,打我都不走呀!家里真的是没有一个亲人,老婆指定又病得厉害,要不说啥也不会打电话来。说这话时葛成实的憋闷悬在脸上,拽得眼角都耷拉下来。工头的眼像没睁开似的,松松垮垮的目光忽然凝住,声调沙沙地说,你走也可以,再回来我收不收留你咱可两说着。这话里明显夹着钢钉,为了老婆,也只好吞咽这钢钉了。
回到家里,老婆已被乡亲送到乡卫生院,并确诊肝病已转成肝癌,整个肝叶上长满了肿瘤。老婆见了葛成实就说,我不是不让你回来,咋还回来了?葛成实握住老婆的手说,你这不是说傻话吗?别说咱不是往家抱金娃,就是捡金子,也不能丢下老婆你不管呀!老婆听了挺感动,眼窝里顿时噙满了泪水,泪珠扑簌簌地落到脖颈上,泣不成声地说,我这辈子对不住你,有病拖累你不说,还没给你留个一儿半女。我这回病得够呛,可能要走了……葛成实一把捂住老婆的嘴说,不许你胡说,啥也别想,咱治病要紧。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腰包,你男人有钱,咱去大医院。
葛成实把老婆送到省城医院,只住了十天,就花出一万五千块。直到此时他才知道看病的真正含义,就是往坑里撒钱。可尽管钱没少花,也没救了女人的命,住到十二天头上,老婆一命呜呼了。等处理完老婆的丧事,已经到深秋,米粒子霜雪都下了好几场。葛成实赶到工地一看,六层大楼已经封顶,架子工基本上没事干了。他推开工头的住屋,见屋里烟雾缭绕,工头端坐在桌子后面,俨然像尊承受香火的坐佛。
葛成实进屋沙着嗓音说,我老婆死了,耽误些时日,又欠下一屁股债,还求工长多关照,收留我。工头显出极不耐烦的神气,挥挥手说,这里已经杀马扣槽,啥活都没了,让我还怎么收留你?再说啦,工地也不是收容站,你再跑跑其他工地吧。葛成实一听立时勾了头,半天没递出一句话,像根木头杵在那里,不敢再抬头看工头,只低着头看脚尖。工头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又扫了一眼说,这么着吧,我看你也挺可怜的,就在工地上干点杂活吧,一天给你三十块钱,认为合适呢就干,不合适呢就走人。工头说这话时,就像主人扔给桌下的狗一块骨头。
活干上以后,葛成实才知道这是个陷阱,工头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廉价使用自己。说是杂活,其实比力工干的活还累,一会儿让你干这个,一会儿让你干那个,呼来唤去像指使一条狗,连个站脚的时候都没有。每天累得两腿麻酥酥的,直打哆嗦,工钱却还赶不上一个力工多。葛成实就觉得吃了大亏,他有心走人,可看到工地已到了卷旗收兵的时候,过了这个村也难再找到下个店,真要走到那一步,自己连个吃饭存身的地方都失去了。葛成实明知道是个屠宰场,也得伸着脖任人宰割。可他又觉得憋屈窝囊,成宿半夜地睡不着觉,这才走出工棚,漫无边际地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