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88年第02期
栏目:中篇
公元一八八七年(清光绪十三年)残冬的一天,看看将近午时,北京街头突然响起一阵阵沉闷的锣声,这令人心悸的声音,使本来就砭人肌骨的寒风,显得更加阴冷。
随着锣声,一辆木笼囚车,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兵丁和刽子手,押进了菜市口法场。刽子手打开囚车,把穿着罪衣,插着斩标的囚犯拉出木笼,架到了刑场上。黎庶们冒着凛冽寒风,前拥后挤地围在法场四周看热闹。只见那名斩犯,膀宽背窄,身材魁梧,虽是蓬头垢面,眼含悲愤,却也能看出昔日的英威。此人乃是吉林候补道尹李金镛。
李金镛原本是个干练睿智、刚正有为的清官,深得百姓爱戴,被敬称为李知府。只因他对日渐腐败的朝政焦虑不安,免不了说出一些连急带气,盼望重振朝纲之类的真话来。于是,被他得罪过的一些权奸们,便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地在西太后叶赫那拉氏面前,狠狠地奏了一本。一向独揽朝权,专横跋扈的垂帘人,为了显示一下淫威,不问青红皂白,也不管光绪帝是何态度,便一道懿旨下去,不光革了李金镛的职,还非要请他尝尝餐刀的滋味。
李金镛跪在刑场上,望着一张张看热闹的面孔。这些脸面,多是冷漠的,麻木的。也难怪,自从慈禧太后与恭亲王奕诉发动了“北京政变”(史书又称“祺祥政变”)后,在这里杀死了肃顺、载垣、端华等不知多少忠正的大臣。杀得多了,看得惯了,人们便不以为然了。
李金镛望着那些麻木的面孔,心中难免涌出一丝悲哀。他感到可悲,亦觉可怜。他恨后党专横,但又无可奈何,只好衔着冤,带着恨,等待身首两处。
一阵冷风吹来,冻得他瑟瑟发抖。他闭起双眼,心中不再想自己的冤恨,只是想着妻子张氏英兰和小女儿燕儿,也不知她们来到京城后,现在怎么样了?一想到英兰和燕儿,情不自禁两汪泪水盈满了眼角。
突然一声炮响,使他吃了一惊,周围人群一阵骚动。每个人都知道,天到午时三刻,三声大炮响过,就要人头落地。李金镛尚自心魂未定,忽闻一声哭喊。他抬眼寻去,只见身穿孝服的英兰和燕儿,拨开人群,疯了一般,径直向他跑来。后面还紧紧跟着两个提篮的人。那个须发灰白,慈眉善目的老者,是老仆李良。那个体态苗条,面容秀美的小女子,是爱妻的贴身丫环阿丹。
英兰跑近前来,顾不得人多目众,扑进丈夫怀中,放声痛哭。燕儿紧紧搂住父亲的脖梗,更是哭得泪飞声哑。李良和阿丹跪在主人身边,也是泣不成声。一时间,几个人都忘了生祭的言辞,搂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直到二声炮已经响过多时,英兰才忍痛放低哭声,从篮中拿出菜肴,又斟满一杯酒,跪着双手捧到丈夫面前。这时,一群兵丁不由分说,把英兰等人拉出场外,那哭声和惨景使观众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也暗暗为之动容。
两个刽子手把李金镛架到木墩前,随着三声炮响,李金镛最后望了一眼法场外的英兰和燕儿,心一横,眼一闭,把头枕在了木墩上。随着监斩官的一声令下,刽子手举起了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随着法场外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一声大喝:
“刀下留人!”
正在人们惊愕之际,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早已滚鞍下马,如飞似地闯进法场,冲监斩台上喊道:
“太后懿旨下,监斩官接旨!”
监斩官忙命刽子手停刑,起身跑下台来,双手一捋马蹄袖,扑通跪倒在地。太监展旨宣读,竟是赦免李金镛死罪,要他立即更衣进宫。
这道旨意,不光李金镛大出意外,就是监斩官也大惑不解。但这是西太后的旨意,他不敢多问,只好照旨而行。
李金镛净罢面,梳好辫子,脱去罪衣,换上长袍马褂,一路猜疑着进了紫禁城。
慈禧太后的心腹太监李莲英,把李金镛领进了偏殿。李金镛急忙告进,两手一捋袖口,双膝跪倒,一边叩头,一边说道:
“犯官李金镛,叩拜太后老佛爷!祝太后老佛爷万福金安,并谢太后老佛爷不斩之恩!”
慈禧太后说道:
“呣!你抬起头来吧。”
李金镛心中虽是含怨不满,却不敢有丝毫的表露,口中回道:
“犯官罪该万死,不敢抬头!”
“不是已经赦你的罪了吗?把头抬起来吧。”
“嗻!”
李金镛方敢抬头,直直地跪着身子。这时他才看见,慈禧太后梳着“两把头”,上面插满了珠翠玉饰,身穿描龙绣凤的金丝旗袍;足穿花盆宫履,手握一柄手炉。她斜倚在凤榻之上,那张常搽珍珠粉的长脸上,虽然不显怎么老,却是不阴不阳,令人费猜而又生畏。在慈禧太后的旁边,不光站着李莲英和一些宫娥,还站着一位头顶花翎,身穿黄马褂的人。他认得,这人正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
慈禧太后一边抚弄手炉,暖着手,一边向李金镛问道:
“知道为什么不斩你吗?”
李金镛确是不知为了什么,便信口回道:
“自然是太后老佛爷慈悲,降下天高地厚之恩。”
慈禧太后似笑非笑,撩了下眼皮,说道:“按你所犯之罪,只怕有两个脑袋也早该砍下来了。”
李金镛尚不知吉凶祸福如何,不敢随便搭言,只能直挺挺地望着太后。
慈禧指了指站立一旁的李鸿章,说道:“你能活命,全凭他保奏你,替你苦苦求情哩。”
李鸿章急忙堆起笑脸,讨好地躬了躬身子,说道:“还是太后老佛爷爱惜人才,赏给卑职一个好大的面子。”
李金镛又向李鸿章拜了拜,说道:“多谢中堂大人救命之恩!”
李鸿章道:“你不必谢我。太后老佛爷赦了你的大罪,是看你还有些才干,想要你多为国家出力。不知你……”
李金镛向慈禧太后道,“太后老佛爷,犯官虽才疏学浅,但为国为民之心早已有之。倘为国家计,虽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慈禧太后道:“这就好。李中堂,你向他说吧。”
“嗻!”
慈禧太后说罢,向榻上侧身一靠。李莲英急忙近前,轻轻为她捶着后背,那慈禧太后竟微微闭目养起神来。
李鸿章向李金镛说道:“黑龙江省之漠河派那多奎来京奏报,俄国人私自在老沟开办金矿,盗走我大清帝国大量黄金,实在可恶之极。太后老佛爷准了本中堂的保奏,欲命你去漠河收回金矿,壮壮大清帝国的声威,你不会不去吧?”
李金镛早就恨透了屡屡鲸吞中国疆土的沙俄帝国,此时听说要他去驱俄夺矿,自然愿往,便回道:“多谢太后老佛爷和中堂大人信用,犯官自当报效朝廷,驱出俄人,夺回我大清帝国的黄金宝地。”
慈禧太后坐起身来,说道:“呣!这就好!一会我就叫皇上封你为漠河矿务局督办。”
李金镛急忙叩头:“谢太后老佛爷隆恩!”
慈禧太后笑了笑,又说道:“不过,别忘了你的罪过是不小的,不杀头就是格外的恩典了。去漠河的一路上,你还是披枷戴锁为好,以示王法威严和对你的儆惩。”
“这……”
李鸿章眼睛一瞪,说道:“怎么,这就够宽宏你了,你还敢忤太后老佛爷之意吗?”
李金镛忙道:“犯官不敢!一切都照太后老佛爷的旨意办就是。”
慈禧太后道:“好啦,剩下的事,由李中堂去吩咐吧。”
李鸿章急忙躬身:“嗻!臣等向太后老佛爷告假了!”
“你们去吧。”慈禧太后又看了李莲英一眼,“小李子,你扶我歇着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