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04年第03期
栏目:新人自荐
张漠死了。他是跳楼死的。
下午放学后,有人在男生宿舍旁的小花园里发现了他。他面朝下,两条胳臂别在身后,头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当时,那窟窿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周围地上红的白的一片狼藉。
张漠的死像一记炸雷打破了死寂的校园。学校里认识与不认识的、知情与不知情的人,奔走相告,个个说得煞有介事,如亲见一般。那两个发现尸体的女生,在短暂的惊恐之后,马上以第一目击证人的身份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发布着最权威的陈述。
初闻者往往开始一脸嫌恶,继而扼腕叹息,最后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兴奋地用电话向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同学报告:“我们这儿有个人,今天从楼上做自由落体运动了……”
第一个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吴力,我的男朋友。
那天下午,我拿着饭盒坐在学生食堂里,还没到开饭时间,食堂里寥寥晃动着几个人。那时刚过四点半,太阳还很红,离吃饭时间尚早。不过,学校里的作息时间总比外面快两个小时,晚饭一般不到五点就开了。
也不是因为饿,但大多数学生一下课就直奔食堂而来,争先恐后的。许多人碰上下午没课,便会早早等在这里,大概这个时间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那天,吴力来得很早,不到五点就端着饭盒坐在了我的对面:
“哎!知道吗?张漠跳楼了!”
谁?哪个张漠?
还有哪个张漠?就是你那发小,我上铺——张漠!
我一惊,拿着勺子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死了吗?
“那还有不死的!6层跳下来……”吴力塞满饭的嘴,含混不清地说着。我的耳朵嗡嗡直响,下面一句也没有听见。他见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立刻住了口:“你……没事吧?”
没,没有。太突然了!
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太多悲痛,只是震惊。我从来也没想到过“死”会跟我们这个年纪发生什么关系,可是突然之间它就来了,而且是以这么激烈的方式来了。我被弄懵了,脑皮一阵发麻,叨念着,他妈妈怎么受得了。
“说的是呀!平时看他蔫了巴几的,居然敢跳楼!也不知道为什么。据说他脑袋撞在花园的假山上,发现他的那两个女生当场就吓晕了……”
虽然,吴力脸上尽量做出遗憾的表情,但我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他渐渐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我忽然感到满心厌恶。
我与张漠认识很多年了。有10年,还是11年了?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一年秋天,刚开学,老师把一个男孩子带进班,告诉同学们,他是刚转到我们班的新同学。那男孩子很是瘦小,一身褪了色的运动服干净整齐。他赧然地朝大家一笑,尽量使自己表现得大方一点,可脸上那两块不合时宜的皴儿红,让人一看便知,他跟我们不一样。
十岁左右的孩子可能是最势利,也最直接的。很快张漠成了大家消遣的对象。男孩子们围着他起哄,说他的脸像猴屁股。女孩子则在背后窃窃私语,断言他肯定是村儿里来的。不久,他就得了个外号——老冒儿。
那段时间,张漠在班里很孤立,形只影单的,也不多说话。但是遇到有人取笑他,或叫他外号,他也并不总是隐忍。闹急了,也红着眼睛向那些恶作剧的男生抡书包。他一急,男孩们也不敢造次。但他到底势单力孤,总是处于劣势。不过,孩子之间的嬉闹毕竟当不得真。没过多久,张漠脸上的皴儿红退了,大家也转移了玩笑的对象。慢慢他有了要好的朋友,人也开朗了。
但六年级临近毕业时的一场变故,让他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在那之前,张漠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不太爱说话,但也并不孤僻;有时被同学欺负,却也并不记仇;虽然永远不会成为焦点人物,但在同学中也颇有人缘。对,他是这样的人,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不特别敏感,也没有太多想法,就像所有十一二岁的男孩一样,生活得简单而轻松。如果没有那件事,他一定还会这样轻松正常地生活下去,跟大多数北京男孩一样,像棵小树似的,没心没肺地疯长。
可是就在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一声刺耳的刹车,改变了这一切。他父亲的身体像个纸鸢一样被轻飘飘地抛到了10米以外,闷声落地,永远地躺在了那里。之后,张漠的生活好像一列被人扳了道岔的火车,匆匆地拐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那应该是出事的第二天早上,张漠没有来上学。课间操时,老师神神秘秘地把我们几个班干部叫到办公室,当时我是班长。老师忧心忡忡地对我们说:“昨天张漠的爸爸出车祸了,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你们作为班干部,以后要多关心帮助他,临近毕业了,别让他耽误了升学考试。”几个小孩,都一脸凝重地点着头,感觉自己责任重大。
临走时,老师又把我们叫了回来,叮嘱说:“这事你们几个知道就行了,别往外散。”可是,不到三天,全班人都知道了。
一个星期以后,张漠来上学了。他看上去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脸上很平静,没有太多哀伤,甚至胳臂上也没带黑纱。我们几个重任在肩的班干部,没有看到想像中他一脸悲痛,伏桌痛哭的情景。自然,期待已久的,拍着他肩膀温言安慰的动人场面也没有出现。一切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慢慢地大家也就淡忘了。
不过,细心的人还是可以发现张漠的变化。他开始变得沉默,整天趴在桌子上看书,很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