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漠平时学习不好不坏,在班里也就是中等水平。但在最后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中,他却考了第一名。全班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被那所老师和同学奉若神明的重点中学录取了。这件事瞬间在学校里传开。老师们都感慨地说,这孩子真懂事呀!家里出这么大的事还能考这么好!真给他妈妈争气!张漠也成了学校里经久不衰的典范。
去学校领毕业证的时候,我见到了张漠的妈妈。那个丧偶的妇人看起来很愁苦,但一脸坚毅,并不自哀自怜。她一个劲儿地向老师道谢,多谢老师在危难中帮助了张漠,才使他有这么好的成绩。老师说:“这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这孩子懂事,也是你的福气。”
张漠妈妈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看了看身边的儿子,说:“以后这个家就靠他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母亲,印象中她是黑白的。
他们母子走后,老师跟我们几个人闲聊,我才知道,张漠的父母都是在内蒙古插队的知青,他们在内蒙古结了婚,生了张漠。一家人费尽周折,90年代初才辗转回了北京。直到现在,他母亲仍然没有正式工作。张漠父亲生前在城建公司工作,工作辛苦且收入微薄,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出意外后,城建公司体恤他们家困难,临时安排他母亲一个给建筑工地工人做饭的活儿。这工作很辛苦,经常是起早贪黑。难怪张漠早上总是叼着个油饼来上学。
一个失了依靠的妇人,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所幸儿子很争气,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跟小伙伴们到外面疯跑了,每天就是上学,放学,看书,睡觉。
初中的时候我们俩分在一个班,他更加沉默寡言,发奋苦读了。脸上经常没有一点表情,问他三句话通常只得到一句回答。同学中视他为异类。不过,我知道隐情,一直很同情,有什么活动,也老是撺掇他参加。通常张漠都是有礼貌地谢绝,但初二夏天我的生日派对,他还是经不住再三地劝说,参加了。那天我们玩得很疯,生日蛋糕谁都没吃着,奶油抹了每人一头一脸。张漠自然不能幸免。虽然,从始至终他都像个局外人似的站着,但还是被抹了一身。第二天上学,张漠穿了条长裤。那时已经是30多度的高温,全学校大概只有他一个人穿长裤。我打趣他,他默然。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派对后,他被母亲罚跪了,膝盖都跪肿了。不过他一直说,那是他的错,他对不起妈妈。不应该不好好学习跟同学瞎玩。他说,那天妈妈哭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妈妈哭,父亲走的时候妈妈都没有哭。可是那天,她哭了……
从那以后他便绝了与所有人的往来,只闷头读书。渐渐地,我们也形同陌路了。
张漠不算聪明,不过以勤补拙,学习成绩也算中等偏上。但可想而知,这远没有达到他妈妈的要求。
高中我们还在一个学校,但不是一个班,彼此知之甚少。我只偶尔在学校里看见他低着头神情漠然地匆匆走过。
高考结束了,我们考进了同一所大学。这消息我还是从他那没头没脑的电话中才知道的。电话那边他羞涩地报出自己的名字。我一惊,没想到会是他。在我头脑中,张漠这个人抽象得只剩下个名字了。
电话那边,他小心翼翼地告诉我,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只不过他在数学系,而我是中文系。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我们又可以做同学了。
他吞吞吐吐地说:“是啊!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我敷衍道,一定一定,便匆匆挂机了。
报到那天,学校里人山人海,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笨手笨脚地跟在我后面,好像想帮我干点什么,但始终没插上手。弄得我妈妈神秘兮兮地在背后问我,这是谁呀?同屋的几个女孩也心照不宣地在一边窃笑。
我心里说不出的别扭,毕竟有这么个呆头呆脑的男孩儿在自己周围转来转去,是够丢人的。不过,看他那怯生生的样子,又让我有些不忍。
大学生活远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浪漫美好。每天,教室、食堂、宿舍,周而复始。
上课时,上百人的大教室里,乱哄哄地聚在一起。老师捧着讲义蚊子一样,自顾自地在台上念,偶尔穿插几个不可笑的笑话,大家也都敷衍地笑笑,然后各忙各的。
同屋的几个女孩子都比较随和,可是班里仅有的几个男生就有些惨不忍睹了。不是说话细声细气,伸手兰花指,就是裤脚挽得老高,像刚从田里干活回来。
大学里,再也没有成堆要做的卷子和终日监督的老师了,有的是大把大把可供自己支配的时间。经历了高考的折磨,突然闲下来,大家都有些不适应,像支没有了敌手的军队,满腔斗志不知该往哪使才好,心里空落落的。男生们吃饱了就到操场上跑圈,女生们则成群结队地去轧马路。
说来也怪,偌大的校园,我却总能在某个角落与张漠不期而遇。每次他都红着脸过来跟我打招呼,彼此寒暄几句,便各奔东西了。开始几次,他结结巴巴,极不自然,渐渐地也从容了。见面时我们的谈话,慢慢从询问对方“吃了吗?”开始有了些别的内容。
一次,他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向我要宿舍电话。我告诉了他,作为礼貌也要了他的电话。不过我是永远也不会打的。我想他也不会打吧!没事给女孩打电话,可不像是他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