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要见梁康蒙医生,在你们医院里,我只信任他。
他以前偷偷来找的就是梁康蒙。他们很谈得来,几乎成了朋友。梁康蒙不认为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他说,你自知力良好,并且求治心切,这不是精神病人的症状,当媒体在宣传这个时代很多人的精神出了问题时,很多人便都以为自己得了精神病,这本身就是一种社会病或集体病。他接着说,即使你患有精神病,我也不建议你住院吃药,既然是人们的生活出了问题,那首先要解决的是生活本身,比如河水被污染,你把鱼捞出来清理它体内的毒素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你终究还是要把它放回去,这样,它马上会被重新感染。药物本身就是一种暴力。
护士说,好啦好啦,我一定会把你的意见反映上去。
他皱了皱眉说,别用这种跟小孩子说话的口气跟我说话,告诉你,我没疯!
护士笑了起来。那种笑容,在他看来,也是讳莫如深或正中下怀的,仿佛他刚才的那些话,正好印证了他们的诊断,或者,又可以让他们给他一个新的病名。不知怎么的,他在念叨“病名”这个词的时候,他的意识中却是“罪名”。或许,在有的人看来,它们也的确相去不远,比如有人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他一直想不通,孤独怎么可耻呢?难道在他们看来,孤独或不合群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比如他们说,容易被小事激动也是精神病患者的典型症状,那么究竟什么是小事什么是大事?它们到底由谁说了算?他们大概是想每个人都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把每个人都修理成同一个模样吧?
因此他迫切地想见到梁医生,想跟他谈谈这方面的问题。也许,只有他才理解他。
那段时间,和梁医生交谈几次后,他心情轻松多了。并且在梁医生的指导下作了一些心理调试,效果很好。他和梁康蒙几乎成了朋友。至少,他在心里是把梁康蒙当朋友的。可精神病院也跟外面一样尔虞我诈。从梁医生的话中听出,他在这里并不开心。
他怀疑护士没把他的话当话,根本没把他的要求反映上去。在她们眼里,他是一个精神病人,谁会把精神病人的话当真呢?
他又喊了起来。
这次,终于来了人。是涂医生。涂医生说,梁医生休假去了。
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涂医生注视了他一会儿,说,梁医生会回来的,等他回来了,你一定会见到他。
他安静下来。他像一个病人那样安静了下来。在别人眼里,他肯定是这样的。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他很害怕。他想再用吵闹和喊叫来表示他的反抗,但那样,他们会再次把他送到强制病房,进行捆绑、电击和注射。
他想,我还是装糊涂吧,就像他在单位上那样。此刻谭霞成一定在为他奔走,会尽快救他出去的。
虽然他在单位上尽量远离权力斗争的漩涡,可还是不知不觉被卷到了中心。都是靠笔杆子吃饭,在领导眼里,他和主任都不过是一支蘸了墨水的笔,这样,他和主任之间就存在比较关系,有比较关系就会成为竞争对手。即使他不想竞争,可主任会感到来自他这边的压力。他工作越努力,处境越危险。
那次,他出差刚回来,由于不习惯空调(大概,这也会成为他不合群或性格孤僻的证据),感冒了。咳嗽和流鼻涕。后来头也痛起来了。那天中午,主任在沙发上睡着了,办公室其他几个人逛街去了。这段时间,由于在准备会议材料,主任也很辛苦,经常在办公室加班到很晚,眼睛熬出了血丝。他上了一下网,发了几封电子邮件。后来实在支撑不住了,想提前回家休息,看主任睡得那么熟,又不忍心叫醒,便悄悄收拾好桌子,走出门,又悄悄把门带上。已是下午三点,大楼里还静悄悄的。相对来说,下午上班,大家的时间观念不是那么强。回到家里,他取消了手机铃声就睡了。他怕刚睡着别人打电话来。晚上他也要开夜车赶写材料。一觉睡了两小时。醒来后,快五点了,女儿还没放学,谭霞成也快下班了。他洗了把脸,感觉舒服了很多。喝开水时,从公文包里拿出手机,见上面有两个未接电话和一条未读短信。他心内忐忑,摁键一看,两个未接电话都是办公室的。短信是主任发来的,写的是:禹漱敏,我对你这段时间的工作表现很不满意,从明天起,你不要来上班了,有情况你和局长解释。他脑袋嗡了一声。他不知道主任是否有权力叫他别上班。不过他还是发了个短信如实地解释了一下。主任没回他的短信。
那天晚上,他很久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地想明天怎么跟局长解释。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尤其和领导面对面时,更是心慌气短。他写材料到半夜才睡,睡下不久又忙从床上爬起来。谭霞成问他干什么,他撒谎说,材料上还有个地方要补充一下。他把衣服紧了紧,在记事本上匆匆写下了这么几点作为明天谈话时的备忘:一,如实解释这次事件;二,刚调到这个科室时主任对他的提防和试探(现在,他必须谈到这点);三,一年多来,在工作上自觉问心无愧:四,主任没有不要他上班的权力;五,既然主任提出不要他上班,他也恳求局长给他换一个岗位,不管干什么都行。
一到单位,他就去找局长。不用说,主任昨天已跟局长汇报过了。至于是怎么汇报的他也管不着。但一在局长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又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那张纸条就在上衣口袋里,进局长办公室之前他还掏出来看了几眼,可现在,他忽然都忘记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坐在那里憋了老半天,只说了一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事前明明觉得自己是有理的,被冤屈的,可一到局长面前,他又不自信了。他的腰往下弯,声音也低了下去。先前准备好的台词,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很自责,局长对他那么好,可他老是给他添乱。或许,正是因为局长对他太好了,他才这样吧。他不是一个软骨头的人,可局长一对他好,他的骨头就软了,骨头一软,就显得自己理亏了。原先,他也跟一些知识分子一样,认为中国人没有原罪意识,但有一次在填年终考核表时,他忽然意识到中国人也是有原罪意识的。那样的表每年都要填,内容大同小异,“本年度本人政治思想好,坚决……积极……”先是自我鉴定,再是组织意见。从小学到大学,从毕业到退休,每次填都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其实谁也不把它当真,可谁也马虎不得,大概,这就是中国人的原罪吧。
局长肯定也认为是他理亏,宽容地说道,一个单位,没有良好的纪律是不行的,要团结,上下一条心,才能办好事。即使有矛盾,也可以互相沟通,消除矛盾和误会。和人沟通也很重要。你在这方面似乎做得不够。
他不想点头,可他还是点了头。或许是这样的。他不太会和别人沟通。有一次,主任就说他们交流太少。主任说,交流就是交心。可他讨厌这个恶俗的词。他把自己的心看管得太紧了,并不肯轻易地交出去。
局长继续说,你们之间的矛盾,我也知道一些,但凡事要先检查自己,对不对?你们年轻人,大多有以自我为中心的毛病,要不要自我?要,但也要学会关心别人,有时候,作为下属,办公室的一些杂事,可抢着多干一些,比如擦地板啊,烧开水啊,来了客人倒杯茶水啊什么的。再比如,对方工作忙的时候,你也可以去问问他是不是要帮忙,诸如此类,等等。
他想争辩一下,比如,办公室的杂事他早就抢着干了,只是从没跟局长汇报过。至于局长的另一个建议,他不敢苟同,主任对他本来就有戒心,如果他这样问,不就印证了主任的想法吗?主任肯定会认为他是在窥伺他的权力和职位。
局长仿佛知道他的想法,接着说,当然,他不一定要,但你这样一问,人家就知道你也关心他,关系不就得到改善了吗?
他只好继续点头。
他想,幸亏他没把要求换岗位的事情提出来,不然,局长肯定会生气的。现在单位正在筹备开大会,你还在捣乱,这不是想拆局长的台吗?想到这里,他汗都出来了。
局长说,就这样吧,你去上班,以后注意点,我等会儿再跟你们主任交代一下。
他回到办公室,主任正在桌前写着什么。其他同事有的来了,有的还没来。他又把昨天的事情跟主任解释了一下。主任仿佛没长耳朵,理都没理他。他的火气忽然蹿上来了,说,你是一定要我离开这里了?主任说,你走嘛。他说,走就走。
主任说,走之前办一下移交。
主任说,我白养了你。
主任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还把我这个主任放在眼里吗?
本来,他是要马上冲出办公室的。但他最终还是坐了下来。主任那些荒谬绝伦的指责反倒让他镇静了。他想,我凭什么要走?我偏偏不走,气死你。既然局长叫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说不定,他冲出办公室,正中主任下怀,他又可以到局长那里去告他的状。他打定主意,就是要让自己成为主任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想好了,从现在起,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他必须和主任有言语往来之外(他毕竟是下属,毕竟还有工作任务),其他时候,他坚决不理他。反正主任经常到局长那里告他的状,那就让他告下去好了,他不怕。相比之下,他甚至还有某种优越感,就好像他们在决斗,主任的子弹已经打完了,他枪膛里还是满满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主任已经方寸大乱,说话都语无伦次了,比如,主任是老板还是家长,凭什么说他养他?他不是打工仔是公务员,就是打工仔现在也有劳动法保护,凭什么不让他上班?为什么他一定要跟主任交流思想?有时候,思想是不能交流也是没办法交流的。
他和主任之间的冷战就这样开始了。不,其实根本不是战。他从来没有战的意思。他只是不想跟主任说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仅此而已。如果主任是小人,他就是君子,如果主任一定要说自己是君子,那他就做小人,总行了吧?他马上尝到了不说话的快乐。以前主任老在他耳边唠唠叨叨的,不是说这个人不好,就是说那个人不行。或故意拿出一篇刚得到领导首肯的材料叫他过目,或摇头晃脑从电脑上念一段他儿子的作文,问他写得好不好。现在好了,耳根清净,心情舒畅。他感到从窗子边擦过去的太阳暖烘烘的,甚至连院子里的花香也闻到了。
主任想冷落他,是很容易的。他会把办公室变成临时会场。或瞒着他安排饭局。主任嘀嘀咕咕打完电话,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用异样的目光望了他一眼,然后一个个心怀鬼胎鱼贯而出。他知道他们到外面吃饭去了,单位上有个小金库,有时候会到外面去吃吃饭唱唱歌,或到什么地方旅游一次。还可以报销一点的士费或买个照相机录音笔什么的。那些东西他从来没拿来用过。他不喜欢用公家的东西。大家都用的东西容易坏,如果坏在他手里怎么办?没必要占那个便宜。吃饭什么的他更无所谓。主任还会用小金库里的钱给大家发点劳务费,逢年过节发点福利。每次发那么一点小钱的时候,主任的神态好像在施舍。现在,主任即使偷偷发给别人不发给他,他也不在乎。
至于合不合群,他不怕。孤独和不合群,都是旁观的产物。子非鱼,怎知鱼之乐?怎知鱼不乐?倒是他心太软,有时候那么固执强硬,事后又自问是不是过分。他甚至只有故意强调或反复记起所受的屈辱,才能让自己坚持下去。
有一次,一篇报告必须经主任过目签字才能呈给局长。他早已把报告写好,但装出不急不缓的样子,并流露出直接送呈局长的意思。他看到,主任果真局促不安起来了。如果他这样做,那真是对主任极大的蔑视了。当然他没有那么做。因为他根本不想斗什么。他只是要故意折磨一下权力欲强的主任。等把主任的胃口吊得差不多了,他才把报告递上去。
他惊讶地发现,主任眼睛里竟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忽然间,他觉得主任很可怜。
但他强迫自己在心里重温那天所受的侮辱,才没因心软失去原则。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是他,永远也不会跟主任这样的人在一起蝇营狗苟。不能否认,有时候主任会表示出和解的意思,露出了假惺惺的神气。但他不肯买账。那不过是主任因自己的权力之绳快缚不到他,便想把他拉近一些罢了。
他说,他很庆幸跟主任吵了这么一架。如果不吵这一架,他跟主任的关系还是那么不明不白。现在好了,泾渭分明,一刀两断,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