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关进了医院的强制病区。刚开始,他整天大喊大叫,可每次折腾都是以一针冰冷的液体被强行推进他的静脉血管而结束。他不肯服药,会有人来撬开他的嘴巴。这些景象他以前在电影里看过,没想到现在应验在自己身上。他想,再这样下去,他真的要变成精神病了,那时,他向有关部门讨要说法都没有证据。人家会说,你看,你不已经是一个精神病人了么?就像小时候,看到巷子口有人算命,大家说,那个瞎子算得真准,说××和××要分手,没多久,他们就真的分了手。可他总是想,不是算命的准,而是××和××自己在心理上配合了那个算命的,让他的谶语变成了现实。所以他劝自己安静下来,不要让那个姓涂的自以为得计。
他开始装出配合的样子。强制区的病人,有的完全被绑在病床上,动弹不得。有个人不但大喊大叫,还见谁打谁。听说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以前在这里住过院,后来家里没有钱,治不起,让她回家休养,谁知在家里经常打人,有一次把她妈妈都打伤了。这次是因为她趁邻居出门时,用一把菜刀在邻居八岁的女儿脸上划了十几刀。现在她躺在那里,还嚷着给她刀,刀。他还看到一个人正在接受治疗,医生把他绑在那里,在他身上涂满了各种液体,有米汤,脏兮兮的柴油,墨水,染料,甚至还有臭烘烘的大粪。那个人嘶哑着喊道,让我死吧!可医生还在颇有耐性地把脏东西往他身上一层层地慢慢涂抹着。据说那个人有严重的洁癖,一天要无数次地洗手,洗澡,洗脚。有一次停了水,他就忽然犯了病,狂叫着要去找自来水公司的人拼命。禹漱敏猜想,这种疗法大概就是要让一个敏感的人变得麻木,有洁癖的人不再有洁癖,可一个人敏感和有洁癖真的完全是坏事么?照这样说来,屈原和陶渊明也是有精神病的,应该去接受一下电击或满罐疗法。精神病院的医生们是大多不会管有没有《离骚》和《归去来辞》的。至于那些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者,是不是也可以通过这种方法,让他们变成“良民”呢?他笑了笑。他想他不能被绑住。他把药片含在嘴里,等护士转过身,忙吐在手心里,再想办法处理掉。刚开始护士的监督很严,为此他练就了一门把药片藏在舌头底下的本领。他的舌头轻盈灵活,每和他合作完成一回这样的恶作剧,都要让他张开嘴巴乘个凉什么的。他和它配合默契,心照不宣。他竟然从中找到了乐趣。又过了几天,他才被转移到普通病房。
在这里,要相对自由一些,可以在指定的地方散散步。听说还可以被探视。家里人肯定很着急了。岳父,妻子,女儿,哪一个离得开他呢?他们是否知道他被关在这里呢?他曾多次设想自己出了什么意外事故,把他们扔下,他们一个个都不知怎么办。比如说他突然失踪,或出了车祸,像好莱坞电影里一样,变成了幽灵,他能看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他,甚至刚开始,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是一个幽灵了。为此他不免自问,现在,他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幽灵呢?
他后悔那次不该跟谭霞成吵架。或许,他真的有精神病,居然怀疑那件事跟妻子有关,居然怀疑她就是那个人。妻子是他以前的同事,那时,他们在同一所中学教书。他考上公务员后,妻子不服输,说,明年我也去考个公务员玩玩。第二年,她真的考上了。那时考公务员不像现在人这么多,听说今年的录取比例是五十比一。考上后,妻子洋洋得意。他请她和女儿吃了顿巴西烧烤。他还记得他向妻子求爱时的情景。那是学校为优秀教师组织的一次旅游,他们都去了。晚上,她忽然敲他的门,问能不能到他房间里来洗个澡,因为她那间房里满是人,他们在打牌,跟他同住一间房的人也打牌去了。她不喜欢打牌。他也不喜欢。他激动得手忙脚乱,心想,她这么信任他,至少,对他也是有好感的,不然谁会提出这么大胆的请求?在她洗完澡,脸上红扑扑湿漉漉地从洗澡间出来的时候,他就不失时机地邀请她去散步。在月色中和梧桐树下(那时,许多城市的街道两旁栽着的是法国梧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清一色的樟树),他呼吸急促,忽然问她,我们这样,是不是已经是那方面的朋友了呢?她故意装糊涂:那方面是哪方面?他急了,说,就是说不是普通的朋友,而是……他看到她在笑,于是明白她其实早已懂了,他不禁勇敢地上前去抓住了她的手。
她上班的地方在市政府。前不久,市政府的一个领导被抓起来了。报纸上说得很明白,检察机关从那位领导的抽屉里搜出来了一本日记,上面不但记载了许多行贿受贿内容,还有他给情妇们买的许多贵重物品的清单。他仔细地看了报道,上面说日记里提到的身份暧昧的女人有数十个,其中有“唐××”、“刘××”、“周××”、“秦××”、“谭××”和“李××”。报纸上当然不会出现真名,但越这样,他就越觉得那个“谭××”是她。谭霞成上班时和那位领导只有一墙之隔,并且要经常向对方汇报工作。她是市政府大院里最活泼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其实就算不是最漂亮的,恐怕也难逃厄运。报纸上说那个家伙贪得无厌,好色成性,对于眼皮底下的猎物怎会轻易放过?
那天,主任忽然很热情地问他:你爱人好像姓谭吧?起先他没明白,后来看了报纸才反应过来。办公室订了这份报纸。而且整个大院里,每个科室都订了这份报纸。这一下,问题就严重了。他走到哪儿都感觉有人指指点点,甚至别人正在面对面说什么,一看到他,马上闭了嘴,等他转过身,又开始嘀咕。
他记起来,有一次,他把手从她衣领里探进去,忽然问她,如果你们领导勾引你,也像我这样把手插进你衣服里,你怎么办?她说,我会请他自重。说着,仿佛他的那只手果然变成了领导的手似的,她厌恶地皱了皱眉,把他的手打开了。他暗暗松了口气,但她那个打的动作,未免有些轻佻,所以他马上又问,如果他死皮赖脸呢,或者以工作为由要挟你呢?同时,他再次把自己的手当作她领导的手,重新从她的衣领里插了进去。她依然毫不犹豫地把他的手打开了。这次,她的动作让他比较满意。他想了想,又说,如果你们领导长得帅,又经常买你喜欢的东西送给你讨你的欢心呢?她抬起头,忽然说,那我就答应他。虽然她马上把紧绷的脸皮松开了,可他觉得,也许她刚才的玩笑并非完全是玩笑。就像有时候她问他喜不喜欢别的女人,他的回答也半真半假一样。
这样一想,类似的疑点就越来越多了,比如他们正在做爱,他会忽然发现她眼睛望着别处。她的拎包里经常会有莫名其妙的礼物出现,有时是一条项链,有时是一只玉坠,还有一次是一瓶高级进口香水。按道理,这些东西是要他陪她去买的。有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地激动。有时候,她推说单位上有应酬,回来得很晚。还有,她明明在发短信,看到他,马上就中止了。他听到她在打电话,可他一进门,她就把电话挂了。
那位领导被抓起来后,她单位上也闹翻了天,有一段时间完全处于瘫痪状态。许多职员被有关部门叫去调查或谈话。紧接着是单位宿舍里,年轻或不怎么年轻的夫妻吵架越来越频繁。单位上的那张报纸,开始好像被谁故意放在极醒目的位置,等他后来去找,又怎么也找不着。他到报亭重新买了一份,带回家,放在茶几上,看她的反应。她瞄了一眼,果然不自在。又过了一会儿,她借抹茶几之机,做贼心虚地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篓。
他把一切看在眼里。他走过去,把报纸捡起来,重新打开。他说,还没看完呢。说着,翻到那篇新闻,装作刚刚看到的样子,惊讶地说,呀,是你们单位的呢。然后用缓慢的语速把文章朗读了一遍。
他说,你们领导,有那么多女人啊。
他说,也难怪,我要是他,也会这样的,手下漂亮女人那么多,他有权有钱,而那些女人,既要满足自己的物欲,又要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刚好他两者都能提供嘛。
他说,说实话,我认为这件事,责任不完全在他,我倒挺同情他的,他被那些女人利用了,他成了她们满足物欲和虚荣心的工具。
他唠唠叨叨,一会儿旁敲侧击,一会儿指桑骂槐。她说你有完没完,他说没完。
他们吵了起来。
随着争吵的升级,他干脆说道,对,我觉得那个“谭××”就是你。
至此,那遮掩的东西完全撕破了,他们从热战转入冷战。
以前他是个很勤快的男人,下了班总是忙这忙那,他热爱美食,喜欢烹饪,厨房里是一把好手。以前,她每次下班推门进来,看到的是系着围裙、眼镜上蒙着一层雾气的他和桌上热腾腾的饭菜,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谈点彼此单位上的趣事,然后哈哈大笑。饭后,他们手拉着手沿着街道或公园的湖堤散步。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家里不再热腾腾的。他们的表情很干燥,风一吹,冷漠的细屑掉下来,满屋子飘飞。
他也想到过报复。有一件事,就是她在饭桌上告诉他的,物价局的一个人,老婆被领导搞了,他想报复,但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报复才好。后来他忽然想到了写匿名信。他把那个家伙的贪污受贿玩女人都写了,信寄出去后,什么反应也没有。他想找黑社会的人教训那个家伙一顿,他问别人,你知道黑社会的人在哪里吗?别人都摇头。他很奇怪,黑社会性质的犯罪事件,电视新闻里几乎天天有,可他就是找不到他们。他又去想勾引那个家伙的老婆来求得心理平衡,谁知人家根本看不上他。末了他只好故意到红灯区去染了病,然后他就像一个播种的人,幸灾乐祸地等待预想中的事情一步步发生。不久,他果然在性病医院里碰到了那个家伙。他对那个家伙笑了笑,那个家伙也仿佛认识他似的对他笑了笑。不过他还是很心疼,治这种病,毕竟要很多钱。这时他看见那个家伙叫医院里开了一张发票,并且金额比实际所花的还要高出许多。他没想到那个家伙不但没吃亏,反而还赚了一笔。
可是,他怎么能这样报复谭霞成呢?他不会那么傻。她是他妻子啊,他们相濡以沫,荣辱与共。这样下去,受伤害的只能是他们自己。他决定打破目前的局面。以前小吵小闹也是有的,但那是甜蜜的调味剂。每次争吵过后,彼此间的热烈倒增加了一倍。有时候为了追求这种热烈,他们还会故意制造一些争吵,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他们都是对生活很负责的人。在这方面,他甚至是个急性子。如果她心里有什么疙瘩,他一定要给她解开。不然他比她还难受。打个比方,如果他打算跟她离婚,也一定要马上离成,好让对方和自己开始新的生活。他最怕彼此耗着。这么长时间,他和她都没有想到离婚,这说明他们并不想让事态进一步恶化。
那件事,他也想开了,即使真有那么回事,他也会原谅她的。人不可能不犯错误,人人都有弱点。那是人性的弱点。说不定,那些项链香水什么的,是别人用来贿赂她的,她不好意思跟他讲。现在,什么地方没有贿赂呢?多多少少总是有一些的。她本身就是一个办事能力强的人。再者,换了一个角度想,假如那日记完全是该领导的虚构呢?他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或出于某种病态心理,故意编造了那些日记,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样说来,把当事人的日记作为办案的重要证据,是合理的么?还不说日记也属于个人隐私的范畴。相关部门在行使法律权力的时候,是否也践踏了法律本身呢?
他又开始思考那些形而上的问题。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又变得两眼放光旁若无人了。那天他忽然抓住她的手,问她,把日记作为犯罪证据,你不觉得有些荒唐么?
她把手抽了出去,不理他。
他说,我也很荒唐,居然被迷惑了。
他自我检讨着,忽然一句话触动了她什么地方,她终于笑了起来。
她说,你精神病啊!
什么?你也说我精神病?他胸口一紧。
她见他变了脸色,忙问他怎么回事。其实单位上的事,他很少跟她说,要说也是说轻松有趣的事。他跟主任之间的矛盾,还有他偷偷到精神病院去看过医生,他都没跟她说。他在网上查找相关知识。他把自己近来的身体和心理表现跟网上逐一比对,不禁大惊失色。这时他仍然笑了笑,说没什么,家里冷了这么长时间,忽然开了冻,我太激动了。他站起来,转过脸,眼里盈满泪水。
现在,谭霞成急成了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