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5年第11期
栏目:好看小说
我终于下了决心,说什么也得到那偏远的小山村去一趟。我心里莫名地产生一种恐慌,感觉今年若是再不去,恐怕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70年了,这个荒远偏僻的小山村始终存留在我的思念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甚至有时中午打个盹儿都能梦到它。70年有多少天,粗略算算,也就两万多天。两万多天对宇宙来说,短暂得不值一提。对我来说,却是生命最辉煌、最重要的一段。岁月悠悠中,我已经垂垂老矣。老得泪少痰多,觉少尿多,该记得的事忘了,忘了多年的事又都记起来了。
儿子女儿孝顺,几乎天天来看我。还勉励我说,爸,你得坚定活下去,你多活一天,我们就多感受幸福一天。听了这话,我像只老狐狸似的丝丝冷笑,小兔崽子们,你们感到幸福,是因为我每月有一万多块钱的工资。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旅游,更不找女人。坐车不花钱,看病不花钱,过年过节也不花钱,豪爽仗义地花,一个月也就使用千八百块,剩下的都无怨无悔地捐助给你们了。而且,我活着,你们就是某某某的儿子、女儿。这比已故某某某的儿子女儿好听,并且管用。最起码,你想去见哪个厅长局长,他不会因为日理万机而拒绝见你。儿子因此归纳说,老爸,你这张脸值好几个亿。为这话,我气死了,儿子已经这样把我气死了好多回。自儿子女儿长大成人以后,他们利用我这张脸,做了不知多少让我手麻心痛的事。他们把我这张老脸抹上了铜臭,染上了戾气,让人看着模样十分古怪,以致到了后来,我都不愿意上街,担心谁看见我这张脸,又要指着我的无辜脊背骂些什么。
我又想起了荒僻的小山村,准确地说,是记起了村子里发生的事情。村子叫什么名,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它默默地委身在两山之间,一道高高的石墙,几百双恶狠狠的狗眼睛,横亘在我们面前。
那是1945年9月初的一个夜晚,我们100多人急行军来到了这个塞外小山村。我们周身缠着白细布,围裹得只露一双警觉的眼睛。
从冀中出发时,天还没有丝毫秋意,太阳依旧火辣辣地熏烤着,我们的身前身后、上下左右,到处蒸腾着灼人的暑气。连长的解释是,此乃热拥六合之象,六合者,天、地、东、西、南、北,主天时地利人和。此番出关必四方来助,有钱的帮钱有力的给力也。连长是奉天人,东北讲武堂毕业,是我们队伍中的最高长官,也是我们百人中的最高智者、最高学者。
从冀中到喜峰口,我们走得大汗淋漓,汗水滴滴答答地流成了一条蜿蜒百多里的水线,月光下回头一看,亮晶晶的,像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河。指导员说,像咱这样的小河有成百上千条,都亮晶晶光闪闪地流向了东北。连长说,过了喜峰口,离东北就不远了,到了东北就凉快了。连长说到东北时,两眼就放光,像是暗夜中的炯炯猫眼。连长说,这是遗传,我父母跳大神时,眼睛就放光。连长的父亲是满族萨满,母亲是栽立。萨满是大神,栽立是二神。栽立只知道地面上的事,萨满却通晓天地,王母娘娘与阎王爷的事情都知道一二。我问连长,你爹这么神,肯定已经知道你回来了。连长说,这事用不着我父亲劳神,属地面上的事,我妈就能知道。我妈肯定已经烧好了热炕头,蒸好了黏豆包,领着我媳妇,守在了村头的大榆树前。我们都不知道连长竟然还有媳妇,就问了,你媳妇好看吗?我们一般听谁说到媳妇,总喜欢痒痒地这样问。连长略有些迟疑,我想……一定挺好看。连长的话让我们一愣,嗯?你没见过你媳妇?连长说,媳妇是我妈给定的,原准备收了庄稼就结婚,还没等结呢,小日本就打来了。我跟着少帅进了关,再也没见着。不过呢,我妈给我讲过,我媳妇好看,大眼睛毛嘟嘟的,一笑俩酒窝。
我们还想听连长继续讲媳妇,连长却唱起了二人转。只是那时候二人转不叫二人转,叫蹦蹦。连长解释说,东北天冷,站着唱冻脚,就得一边唱一边蹦,所以才叫蹦蹦。我们也弄不清这说法是不是顺嘴胡嘞嘞,只是觉得连长唱得真挺好听,让我们一下子就对陌生的东北产生了良好印象。连长天生一副好嗓音,这可能也得自父母的遗传。我们听说跳大神可不光是跳,还得唱,而且要唱得神魂出窍、鬼哭狼嚎的。那天晚上,连长唱了一段西厢记,又唱了一段包公戏。天快亮时,连长突然说,我教你们唱蹦蹦吧,到东北来,你要是会唱蹦蹦,东北人就能把你当成自己人。指导员显然不太同意,这不好吧,我们八路军战士,唱张生跳粉墙,跟地主家小姐搞破鞋?不好!连长说,咱们可以唱白毛女,就北风吹雪花飘那段,我教你们用蹦蹦调唱。
指导员后来反省说,我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唱什么北风吹。我们不唱北风吹,天就不会雪花飘;天上没有雪花飘,我们就不会装扮成僵尸模样;我们不扮成僵尸模样,人家就不会误会我们,连长也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