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员的埋怨也并非全无道理,因为事情就是这么顺着来的。我们刚唱了一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就见着风向嗖地猛一下,转北了。随后,天就飘下了雪花。那雪开始时下得还算温柔,飘舞得也还有些情调。我用手接下一片,见那雪花晶莹剔透,有六个角,花纹挺像我们白洋淀的苇席。可是,仅仅过了十几分钟,那雪就变了嘴脸,横蛮起来,也勇武起来。兜头一片雪拍在脸上,脑袋顿时像被谁拍击了一巴掌,连身子都跟着打了一个盘旋。
从冀中出发,我们只穿了一身单衣。那身衣服,我至今还保存着,像传家之宝一样珍藏着。我儿子经常拍打着它嘲笑我,你们这是啥破衣服啊,穿在身上,放屁都不敢太使劲,怕一不小心把裤子崩破了。其实,这没有什么好笑话的。我们八路军的军服,只是刚刚组建时,国民政府给发了一套,以后就都自力更生了。我从冀中穿出来的这套,是边区被服厂生产的。家织布,很薄,很绵软。让酸枣树枝一刮,就能扯出条口子。我们那时候不穿背心,也不穿裤衩,也不穿袜子。这样一身绵薄剔透的装束,秋凉时自是惬意无比。可是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大概只能比一丝不挂稍微强那么一丁点儿。
我穿着一双草鞋,是白洋淀的水草编的。水草不是草,是个姑娘。水草对我说,你穿了这双鞋,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白洋淀。她说得对,我现在就想起了白洋淀,只不过我心里的白洋淀正是数九寒冬,一眼望不到边的冰水,我的脚扎在冰碴里,冰得好像没有了知觉。我心里害怕,跟在连长后面跌跌撞撞、磨磨叨叨。连长啊,你们东北这是什么鸡巴鬼天气啊,刚立秋没几天,怎么就能下雪呢?快把你爹你娘找来吧,给我们跳神求求老天爷,把雪停了吧,再不停的话就都冻死了。我们到不了东北,你也娶不上媳妇了。
也许是我的磨磨叨叨起了作用,连长突然一挥手,队伍停下了。我气喘着,连长,你说你要是劈手一斩,把风啊雪的都斩停了多好。连长没有理会我,看了看东方,天边已经露出一线晨光。按照命令,我们白天是不能行军的。司令员叮嘱说,不能让蒋介石知道我们进了东北。连长问,你们谁放过羊?我举手,我放过。参加八路军前,我就是个放羊娃。连长说,遇上大风雪,你的羊怎么办?我说,我把它们赶进背风的山岰里,公羊在外,母羊在里,小羊羔在最中间,一个挨挤着一个。连长说,好啦,你现在就选一个山岰,把咱们的羊带进去。大家挤一挤,干部党员在外边,其他同志在中间。记住,谁也不能睡觉,大家互相看着点。有人困了,就往他裤裆里给我塞雪。
我们一百多人迅速围在了一起,一个抱着一个,真像是躲避风雪的一群羊。当年放羊时,遇到这样的天气,我是在羊群的最外面,羊的命比我的命值钱,羊冻死了我赔不起。现在我却被当成最小的小羊羔,被连长塞进人群中间,四周围了一层层宽厚的胸背。可就是这样,我仍然冷得不行,风夹裹着雪花,一缕缕地往我的脖子里钻。我抬头看了看,我们的羊群已经被雪完全盖住了。只有枪管还露在外面,像是雪野中一棵棵绝望的干巴树枝。
连长最先从雪团中跳了出来,随后,指导员也跳了出来。连长一边抖着身上的雪,一边喊,都出来,全体集合,准备出发!指导员拉了拉连长的衣袖,你干什么?疯了?上级可是命令我们只能夜行日宿。连长冻得嘴都不灵便了,妈拉……巴子的,上级是让我们……活着到达东北,没让我们……冻死在路上!指导员说,事关重大,你不能擅自决定,开个支部会集体表决一下吧。指导员显然是好意,不想让连长独自承担违令责任。但连长却不领情,表决个屁,等你表决完……就他妈的都冻死了!就这么定了,出了事……我负责。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山沟,深一脚浅一脚、风一般疯一样地闯进了一个小镇。小镇是个古镇模样,清一色的青砖青瓦房。镇上有座高高的青石牌坊,刻着些弯弯曲曲的文字,不知道是满文还是蒙古文。镇上的人家正在做早饭,小镇上空飘着油汪汪的炊烟。那炊烟让我们想起了妈妈,也想起了家里的小饭桌,我则同时想起了水草。
在镇子边上,我们遇到一个捡粪的老头。那时的我们,脸是青的,嘴是紫的,头上冒着的白气呼呼作响。老头显然把我们认作了鬼,眼见着就要瘫软。连长连忙扶住他,老大爷,您别怕,我们是八路军,我们只是想买点粮食,买几件衣服。指导员拿出一沓花花绿绿的边区票,我们给钱,按市场价,一分不少你们的。老头看了看钱,更加认定我们是鬼,一边作揖一边摇头。指导员又说,你们如果不要这钱,我们可以开欠条,盖上公章,等革命胜利了一定还你们。在冀中时,我们的白条子很好使的,老百姓认那公章,也相信革命一定会胜利。可是老头听了指导员的话,推开连长就跑,跑得像子弹一样。鬼来啦!大白天就出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