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11年第08期
栏目:中篇小说
咱那村在那一带极普通,无水可傍,无山可依,名字也简单,因为人皆姓卢,所以唤作卢家庄。不过村里倒有一样东西多,就是土,用老辈人的話讲,除了土还是土。男人下地干完活回来,自然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土,解下头上缠着的手巾往衣服上使劲拍打,却是越打越多,尘土在屋门口乱飞乱舞,一股土腥味儿便钻进人的鼻孔里来,女人皱了眉头喊,快脱下来送井台上我给你洗,顺便叫老队长把你的头发剃了,唉,脏死了!男人并不恼,嘻嘻地说,换什么换,明天照样一身土。说归说,却很快换了干净的衣服,脏衣服扔进水盆里,挑起水桶朝女人说,生下这劳碌的命,走吧。
于是,男人在前女人在后,一起朝村中心走去。
井台在村中心。三十年前,卢家庄的样子很像树桩上的年轮,当中一口老井,人家的房屋院落围着老井一层层散开去,看似不经意却很有规律,里层的旧外层的新,逐年有新逐年添人,村落便渐渐有了现时的规模。只是人们的生活却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男人每天从地里赚了一身土回来即去挑水,女人负责做好饭并把男人的脏衣服端到井台上洗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淡无奇恰如老井里面汲上来的水。倒是男人几近光头的头发不断有变化,隔两三天总会冒出来一点儿,女人见了心烦,喊,长了长了,赶快剃了吧。
给人剃头的老队长早早地就候在井台上了。
一般的情况,井台上总是排着两行队伍,一行是让老队长剃头的,一行是从老井里面打水的。剃头的一行队伍不长,也很松散,大家知道个先来后到即可。打水的这一行则长而有序,水桶挨着水桶,一长溜摆到井台外面的巷子里很远却整齐有加,前面站着几个人准备摇井辘轳汲水,后面的看看时间还长,只须以桶代人占住位置,自己却跑到旁边看老队长剃头去了。老队长剃头比别人并无甚稀奇,不过备一盆刚从井里面汲上来的冷水,外加一把黑亮黑亮的剃刀而已,然后从来人的头上解下手巾,蘸了冷水把头发淋湿,嗖嗖嗖几下便剃个干干净净,缓口气,再把拧干的手巾往剃光的头上一摁,说,好了,洗洗。光头嘻嘻地说,你给我洗。老队长说,哪有工夫,自己洗。又喊一声,下一个。下一个马上应一声,刚要落座,后面有年轻人喊,老队长,我家里有事,先剃我吧。老队长看也不看,说,慢慢等着吧,你家里有事,什么事,你娘掉灶坑里了。
大家一阵哄笑。
原来那年轻人的娘就在旁边的女人堆里洗衣服,听见老队长这样挤兑自己,从晾晒的衣服摊里钻出来回敬道,好啊老队长,敢背地里编骂我,不怕我揭你的老底!老队长停了手中的剃刀,咦了声,说,大妹子,我可是真不知道你在这儿,饶罪啊,只是你说我有老底,我怎么没听说过,真的有,我也不怕,说出来大伙乐乐!年轻人的娘见老队长的兴致来了,有意要吊吊他的胃口,便叹口气说,唉!算了吧,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你不怕年轻人笑話,我还懒得说出口。老队长不依不饶,也是存心激她,扭转头吆喝道,大伙儿想不想听啊!
想!大家纷纷起哄道,快点儿讲啊!
年轻人的娘有些脸红,说話也不利索了,努半天,进出一句話来,说就说,谁怕谁,听好了,你给大伙儿说说,你刚结婚那阵子,新媳妇在洞房里是怎么尿到裤子上的!
老队长的脸刷一下红到脖子上了,真没想到年轻人的娘会提起这档子事来。老队长吧,平时有事没事爱哼哼几句小曲,遇上心情舒畅的时候便哼哼个没完没了,年轻人的娘说到的那档子事,就是老队长娶了媳妇的第二天早上,那个高兴啊,不用提了,小曲从被窝里哼到茅厕里去了。乡间的茅厕,个把高的土墙围起来男女混用,进出亦无门,里面有人无人全凭解手的人搭了裤腰带在土墙上作标记。那一次,老队长蹲在茅厕里净想着头天晚上的美事,小曲哼哼了些啥没人知道,哼哼了多久也没人知道,人们只知道屋子里的新媳妇一上午都在透过窗户望茅厕土墙上的红红的裤腰带,望得眼睛里只剩下了红,干着急却不敢去茅厕里看个究竟催促一下,最后生生是给尿到裤子里了。
年轻人的娘见老队长有些尴尬,自觉有些过分,却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正在为难,周围又有人起哄道,重揭一个啊,这个底全村人都知道,不算老底。
揭你娘的脚,老队长一急,骂人的話进出来了。
挨骂的人似乎已经习惯,并不计较,慢悠悠点燃一棵旱烟卷,猛吸一口,长长地喷出来,呛得人躲闪不及,纷纷咳嗽,他却哩哩啦啦地唱开了,
老汉我今年喂七十哩三,
没见过伢那媳妇子面。
春暖花开今三月哩三,
赶集上庙我是光杆。
樱桃好吃喂树难栽,
小曲子好听我口难开。
酸枣枣一把把崖上哩摘,
东村喂妹子伢不来。
唱词颇多伤感,夹杂着几分苍凉。仔细看了,是“三无”(无子无家无老伴)的“五保户”,众人皆沉默不语。
老队长生怕“五保户”难受,接了唱:
咱本是一喂祖先哩后,
后社前巷哩都姓卢。
锅里满了碗里有,
养老送终喂你莫愁。
赤不溜来喂赤不溜去,
带不走喂世上一枝枝。
虱子跳来喂圪蚤挤,
赶不走来也打不离。
众人叫好。老队长又唱:
门墩方来井辘轳圆,
穷穷富富喂几十年。
寸有长来尺有短,
高低胖瘦喂盼安然。
井掉到桶里来树缠藤,
人咬狗来喂黄河清。
天不下雨来墒不行,
人懒地勤喂不可能。
众人又叫好。老队长再唱:
做豆腐打铁来撑船哩汉,
苦不过喂晌午天把麦碾。
东南西北喂天下哩转,
哪有咱村这井水哩甜。
淘井本是喂拿命来换,
吃水要把喂先人念。
没有村来喂哪有园,
没有井来喂哪有咱。
唱到此,老队长已是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大伙不禁鼓掌。还欲唱,有人说了句,麦秀来了,老队长表情倏一收敛,哑在那里。
麦秀说,爸,别唱了,支书叔来家了,找你说事。
老队长心里嘀咕一阵,他找我能有什么好事!嘴上却连声说,好好好,跟了麦秀就往家里走。后面有人喊,老队长,我这头剃一半留一半的,你好歹剃完了再走啊。
老队长心思已不在这里,头也不回,胡乱说,你小子不是能嘛,自个儿照镜子剃吧。